随着棺木抬离伯爵府,萧蕊竟然也可以随之离开,却并未跟随棺木,而是跟上了那青色桥子,一路向南。
萧蕊诧异,自己怎么会跟着沈清檀而去?这是怎么回事?
青色轿子抬进沈府中,穿过几道门户,停在后院门口。
沈清檀下了轿,直径走入院中,萧蕊穿过院墙,满目春红,这里居然种植了很多海棠花,白粉朱红相交,恍若仙境。
是了,正三月,海棠春睡初绽,是极美的光景。萧蕊恍惚地看着满园海棠,原本家中也是有一个海棠园的,据说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她也十分钟爱,后来秦云说自己有花粉症,便铲了那片海棠。
她为此哭了一夜,难受了很久。
没想到,自己死后,还能看到这样一片绚烂的海棠。
沈清檀伫立在廊上,对身后的月柳道,“阿柳,我待会儿写封信,你将信交给萧将军......我要静默,待她......出殡之日再来唤我。”
月柳应了,脸上犹豫道,“小姐,这是何苦呢?”
沈清檀不答,自回了房中。
萧蕊静静悬在室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沈清檀的房中。只见房中清俭,一应用色都为青色,其他装点之物都无,一点也不像女子的闺房。
闺房左侧,是用青纱相隔的书房,随风飘动,隐约可见里面陈列了不少书籍,青花瓷缸里堆满了画卷,案上笔墨水彩一应俱全。
沈清檀拂开青纱,萧蕊正要紧跟进去,眼前一道金光闪过,身形忽然重影,隐有消散之意。吓得她赶紧退后,一缕檀香蔓延室内,她才看清书房的一角摆放着佛龛。
萧蕊害怕地缩在角落,只能透过青纱瞧沈清檀的身影,她立在书案前,执笔于宣纸上游走。月柳接过信,便轻轻阖上门扉离开,眼中尤带担忧之色,甚至有些忿然。
萧蕊想离开,却穿不过那合上的门,令她诧异万分。
这,为什么她会跟随沈清檀?萧蕊正不解着,却见沈清檀在案前坐下,绑起衣袖,研磨行书。
萧蕊想上前看,又不敢,只能缩在角落里,静静看着。
青纱朦胧,看不清沈清檀的容颜,只能瞧见她一刻不停地书写着,偶尔揉揉发酸的手臂,其他半点声音也无。
萧蕊心道,你又不用考取状元,需要这么用功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阵狂风刮来,豁然吹开了原本便未关严的花窗,天边亮光一闪而过,一声春雷在耳旁炸响,细密的雨丝紧随其后,滴滴答答打在屋瓦上,清脆而急促。
青纱后,传来沈清檀咳嗽的声音。
门口早已候着,却不敢进来的月柳听到了咳嗽声,焦急道,“小姐,你两日前便有些着凉,要不先找个大夫开了药吧。”
沈清檀缓了片刻,并未做声,依旧书写着。
月柳虽然着急,却不敢进来。
萧蕊疑惑不解,却听廊下两个丫鬟窃窃私语。
“这可如何是好?”月柳红了眼眶,“小姐一旦静默,就不准我们入内,也不吃不喝,身子怎么撑得下去。”
另一个丫鬟也焦急,“是啊,上一次这样,还是在三年前呢。要不,去找老夫人来?”
阿柳轻咬嘴唇,“不行,小姐会生气。我们就在这候着,守着。”
红烛一夜未灭,春寒料峭,青纱后的人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一夜未歇。萧蕊心中异样,沈清檀,你到底在做什么?
春雨绵绵无尽,这雨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出殡这日,。
而沈清檀一天两夜自始至终都未曾踏出房门,直到这日,月柳才敢进来。
“小姐,”月柳也很憔悴,手中拿着换洗的衣裳,另一个丫鬟提着食盒。
月柳将青纱揽起挂钩,萧蕊才看清沈清檀的面目,十分苍白。
一番洗漱,沈清檀勉强喝了几口白粥,便起身道,“月柳,我们走吧。”
“小姐,”月柳看着外面虽然不大但细密的雨丝,“有萧将军在,你还是别去了吧。”
“不要多言。”沈清檀看着被雨幕包裹的海棠,“让我去送她一程吧。”
三月的春雨浸没了都城,萧府出殡的队伍不大,只有数十人,敲打哭嚎,白色的纸钱飞扬在空中,惹道路两边人侧目,纷纷打听是谁家出殡?
“那不是萧将军吗?上个月打了胜仗的萧将军!”
“嘘,小声点,萧将军的妹子没了。”
“哪个妹子?”
“便是高嫁伯爵府的那个。”
“啧啧——听说不过嫁进去三年吧——”
“可惜啊——”
“可惜什么,听说那女子是个出了名的妒妇,打死过一个丫头呢。”
有人来了兴致,“这事我听过。不过前日更稀奇,人都死了,萧家还要那王大人签和离书......”
“那可真够稀奇的......”跟在出殡队伍后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伯爵府前的酒楼上,沈清檀静静立在窗前,看着队伍越来越近,耳中听着那些闹哄哄的议论,眉头轻轻一皱。
伯爵府门口,王喆已经等在那儿,他为了挽回些名声,总要装出一副难舍爱妻的模样。
队伍近在咫尺,王喆已做好了准备,上前哭道,“蕊儿,为何要丢下为夫啊——”
谁知,他这一嗓子不知是不是有狮吼功,那棺木原本由六个人抬着,绳子忽地断裂,咔嚓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震得周围人心猛地一跳。
同样吓到的还有王喆,他以袖掩面,哭道,“这是怎么绑的绳子,你们怎么抬的!”
萧瑜走近,面色不改道,“重新绑上,好好抬。”
真是晦气,王喆心道。
这时,诡异地一幕出现了,重新绑好的绳子,同样是那六个人抬,却怎么也抬不起。这六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棺木也纹丝不动,四周骤然寂静。
王喆心里也发毛,有些焦急地对身后的家仆道,“你们也去帮忙。”
五六个家仆上前,依旧纹丝不动。
周围哗然,纷纷议论起来。
这棺木要摔不摔,偏偏在伯爵府门口摔。摔了,居然还诡异地无法搬动。众人看向王喆的眼神都变了,把王喆看得脸色青白交加。
萧蕊看傻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怨念太深才导致棺木搬离不动?
这时,一个道人缓缓走近,众人谁也未看清他是何时出现的。那道人一边走,一边高声道,“孽债啊孽债。”
这道人约莫五十来岁,乌发生辉,挺拔清俊,下颚一缕美髯须,手中一柄白佛尘,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道长,你这是何意?”萧瑜问道。
“何意?”道长看了看棺木,又看了看王喆,轻轻摇头,“棺沉必有冤,有冤必有主,冤有头债有主啊!”
王喆心中惊惧,指甲狠狠扣在手心,强笑道,“家妻病逝,何来冤屈。”
萧瑜没有理他,只问道,“道长,舍妹在此停留,恐无法安葬啊。”
“道长有何办法,萧瑜定感激不尽——”
“办法嘛,也不是没有。”道长一拂佛尘,直指王喆,“若他三跪九叩送行,这棺木可动。”
“岂有此理,”王喆暴怒,“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来人,把他赶走!”
道长嘿嘿一笑,“不用你赶,老道自然要离去,不过,你不试试,怎知老道的话真不真呢?”
“老道去也,”那道长悠然转身,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酒楼,“世间多情种,至死亦不休......可叹,可叹......”
沈清檀身子一晃,手抓向窗沿,月柳上前扶住,焦急道,“小姐,怎么了。”
“无事,”沈清檀咳嗽了几声,看向那老道离去的方向,“萧将军找的道长,倒真是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样子。”
萧蕊听着一呆,哥哥,找的?
萧瑜看向王喆,“王大人,往日的事我既往不咎,如今舍妹能入土为安才要紧。”
“你说什么,”王喆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你,要我三跪九叩送她?”
萧瑜面色肃然,眼底有一丝阴沉,低声道,“不过是一些钱财而已,我不在意。但若白白给你,”他直起身,睥睨他,“你当我这些年是如何在刀口上活着出来的?”
王喆身子一颤,能感受到他周身嗜血气息,一下熄了火。
他面色刷白,环顾一周,只见周围的人交头接耳看着他,甚至连伯爵府的人都目露异样。
他今日这跪叩,明日便会成为都城的笑料。
萧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看着王喆阴沉不定的脸,心中一阵快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喆大喊一声,“萧蕊,我不知你还有何冤屈未了,我王喆日后定会为你做主,今日送你一程,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他艰难地朝向棺木,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神奇的是,棺木立时便被抬动了。
王喆瘫坐在地,看着送葬的队伍离去,浑身无力,即便他再如何补救,今日之事让他再无颜面,这样想着,气急攻心,眼前晕眩一黑,摔在地上。
伯爵府的人赶忙掐人中喂水,围观的人中蹿出一个四十来岁的道士,奇道,“这是怎么了?”
伯爵府的人现在一看到道士就气,立时便有家仆上前作势殴打,吓得道士屁滚尿流。
那道士好不容易逃脱,拐到巷子角落,一番打听才知刚才的事,心中纳闷,他方才小睡了一会儿,怎的梦游去办成了事儿?百思不得其解。
沈清檀手执油伞,远远坠着,缓步跟随着队伍前行。
雨中山路难行,泥泞湿滑,鞋袜早已湿透,裙裾也染上了一圈污泥,沈清檀却浑然不觉,犹自走着。
走几步路,她便俯身剧烈咳嗽几声,油伞打斜,淋湿了肩上散落的发。
“小姐,”身后紧跟的月柳哭道,“我们回去吧,小姐做得够多了。”
萧蕊躲在沈清檀的伞下,看着面前清瘦苍白的容颜,心中酸楚,“对不起,清檀姐姐,对不起。”
曾经,她与沈清檀是很要好的。那时父亲上任无法照料她,便让她长住在老家由一位祖奶奶带着,祖奶奶有一位手帕之交,便是沈清檀的奶奶。
沈清檀比她年长一岁,却很小大人,总是得祖奶奶夸奖,为此萧蕊很是不服。有时候会捉弄她,后来她才知道,沈清檀那年父母双双病逝,所以她变得沉默寡言。
两人关系渐渐好了,过了几年,沈清檀跟随奶奶回了都城,而她的父亲,带回了秦云,还有妹妹萧荷。
再后来回到都城,遇见了王喆,受到萧荷的挑拨离间,让她渐渐疏远了沈清檀。
没想到她死后,只有沈清檀,这样诚心待她。
“对不起,”萧蕊喃喃道,伸手想要替沈清檀擦去额间的汗渍,手却如此透明,触摸不得。她心中苦涩,是了她已经死了,老天爷,如果,如果再让她重来一次,她一定一定要好好待身边在意她的人。
出殡的队伍离去,只萧瑜静静立在碑墓前,好似在等着什么。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萧瑜也不转身,柔声道,“你来了。”
“嗯,我来了。”沈清檀与他并肩站立。
萧瑜看向沈清檀苍白的面容,“你,照顾好身子。蕊儿虽然多任性,也是受他人蒙蔽,才疏远你。要是她看见你如此待她,定会难受的。”
“嗯,”沈清檀手中提着木盒,月柳站在远处焦急地望着这边。
萧瑜轻叹一声,“那日我都看见了。”
沈清檀身子一震,良久才应声,“多谢。”
“你又有何错,错的该是蕊儿,她大错特错。可惜,再无机会了。”萧瑜深深地看了眼墓碑,转身离开。
沈清檀蹲下身,打开木盒,拿出厚厚一摞宣纸,一张接着一张丢进纸钱还未烧尽的瓦罐里,火苗窜起,吞噬丢来的宣纸,空气里潮湿的青草气中,瞬间染上一缕墨香。
“这是......”萧蕊惊呼,这一摞竟然都是佛经,上面的墨迹尤新,用精致的小篆抄写,每一张都好到能拿去给人临摹的程度。
难道这一天两夜的不眠不休,竟然是......为她抄写佛经......
萧蕊心头巨震。
“萧蕊,你可知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沈清檀一边烧着佛经,一边道,“我最后悔之事,便是那日你问我是否对王喆有意时,我说没有。”
“我应该说有的,”沈清檀喃喃道,“我应当与你争上一争,你自小便喜欢与我争,却什么都争不过我,我也从不与你争,但我很后悔,那次没有与你争。”
“你问我是否对王喆有意,我平生第一次对你有了气恼,”沈清檀气道,“气你三言两语便受人挑拨,气你被那王喆迷了眼,气你......竟然为了他与我生疏,甚至视我为敌。”
“我,很失望,”沈清檀的眼眸徒然一黯,咳嗽不止,“我便想,既然你冥顽不灵,那我也不必管你了。我就看着你嫁进了王家,那一夜,我便后悔了,可是晚了。”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突然明白了,你于我而言,与他人不同。”沈清檀看着佛经,眼神微柔。
“自那以后,我来往于闺阁宅邸之间,不过是想有时候能遇上你,没想到你还故意躲我,”沈清檀自嘲。
沈清檀素有才名,又最重规矩,喜怒不形于色,行止更是不错一丝一毫,何曾见过她情绪如此起伏的一面。
萧蕊虽因萧荷王喆之故与她疏远,其实她内心深处对她略有惧怕,只因她看不透沈清檀。
曾有一次宴会,她亲眼看到沈清檀对付一官宦小姐,最后那小姐远嫁出了都城,而众人甚至都未察觉到是沈清檀所为,连那小姐都还对她感激涕零。
这事萧蕊一直埋在心里,那年是她刚回都城半年后,只觉得沈清檀变了很多,甚至有些陌生。她虽然一直被人说草包,却并不傻,怎能看不出来沈清檀的心机如何深沉,做事滴水不漏,几乎无人说她一个不字。
今朝若不是萧蕊身故,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听到这番话。
萧蕊心中顿起波涛骇浪,难道......
“若我当初与你争,那么,”沈清檀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如今躺在这里的人,会不会是我?”
沈清檀久久未言,从怀中取出和离书,丢入瓦罐中随同佛经烧成灰烬,伞外的雨幕渐渐浓密,伴着风,吹得油纸伞摇晃不止。
终于,伞挣脱了那双本就无力抓握的手,滚落至远处。
“咳咳——”沈清檀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嫣红的血,在素白的长裙上犹如一朵绽放的海棠花,一瞬间被雨水晕染模糊。
她微微低着头,眼睛通红,分不清眼角是泪是雨。
原本就疲惫不堪的她眼前顿时晕眩,倒在墓碑前。
“沈清檀,沈清檀——”萧蕊又急又怕,“你不要死,不要死。”她想抱起她,手却穿身而过。
远远候着的月柳飞奔而来,摔了一跤,踉跄着哭泣着跑来,动作却出奇地很慢。
很慢,很慢,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耳畔的落雨声也戛然而止。
那滚落的油纸伞旁出现了一个人,赫然是方才“指点迷津”的有着一把美髯须的老道。
周身的雨丝纹丝不动,沾染不到他分毫。
那老道走近,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清檀叹气摇头,“孽债啊孽债——”
“求你,救救她——”萧蕊哭道。
“老道可救不了她。”道长啧啧道。
萧蕊骇然,“你,你,你看得见我。”
老道眼观鼻鼻观心,似是自言自语,“看不见看不见,莫找我。”
“求求你,救救她。”萧蕊悲痛懊悔,“我不想她因我而死。”
“哎,”老道轻叹,“解铃还须系铃人啊,罢了,若当初老道不摘那双蕊仙草,又怎会惹出这段孽债......我便帮你们一回。”
萧蕊一阵迷茫,她听不懂这老道的话,但随后狂喜,这老道能看到她,一定是得道仙人,“只要能救她,我做什么都行。”
“痴儿,”老道一拂白佛尘,敲在她额上,“红尘轮回不过因果,有因有果,有始有终,你去吧,只记一事,切勿......”
萧蕊眼中闪过刺眼白光,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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