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蕊身子有些停滞,哆哆嗦嗦拿起面前的卖身契,回头看沈清檀,见她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折扇轻轻扇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她虽然已经做好了卖身的打算,但此刻面对这卖身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萧蕊拿起笔,正要签字,又微微一顿,这,沈清檀是认得她的笔记的,对了,用左手写。
她便又换了手,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用红泥按了手印,最后恭恭敬敬地拿到沈清檀眼前。
沈清檀看着卖身契上歪歪扭扭的字,摇头,“我的丫头,怎么能写这样一副字,不雅。”
萧蕊委屈,你当所有人都似你这般文采斐然?
沈清檀将卖身契收入袖中,闭目养神,嘴上却道,“去吃西瓜吧,等会来给我捶腿。”
萧蕊眼睛发亮,能吃上西瓜,这伺候人的事倒也没这么难受。她慢悠悠走到桌前,背着沈清檀,拿起叉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西瓜。
入口满是甜蜜的汁水,加之冰块冰镇过,十分凉爽,倒让她精神一震,暑气都驱散了不少。
这西瓜不多,只有一小碟,三两下便吃了个精光。
萧蕊吃完西瓜,十分满足,转身便准备去给沈清檀捶腿。
谁知走得太急了,眼前有些发晕,才走了几步,双腿一软,一下跪在了软榻前,身子一歪,砸在了沈清檀肩上。
这一下眼冒金星,好久都没缓过神,头都抬不起来。
等缓过神,一抬头,见沈清檀的脸近在咫尺,此刻已睁开了眼,淡淡地看着她。
萧蕊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有些呆若木鸡,微微张嘴。
此刻在沈清檀眼中,面前的丫头双颊红彤彤的,脸颊上还带着西瓜碎块,嘴巴微微张着,好像被这一撞撞出了透明晶莹的口水,正混着微红的西瓜汁往下流。
沈清檀本是有洁癖的,若是平时,只怕立马会脱了这衣裳。而此刻她却微微有些恍惚,这一幕,让她似曾相识。
那还是在老宅的时候吧,她与萧蕊都小,有一回因为县老爷来拜访祖母,便送了这个西瓜,那时候,西瓜可是稀罕物。
祖母将一半的西瓜分给她和萧蕊,两人在抱厦乘凉,吃到最后一块西瓜,她便捉弄萧蕊,偷偷将西瓜藏起来,萧蕊便跟小猫一样到处找。后来发现藏在她身后,打闹中沈清檀被她一推,倒在地上,西瓜也砸在脸上。
沈清檀倒没什么,萧蕊先哭了起来,她一时不忍心,便与她道歉。
谁知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抽着鼻子,竟然从她脸上捻了一块西瓜碎,就这么放进了嘴里,嘴巴动了动,委屈道,“西瓜那么好吃,都没了。”
沈清檀有些呆滞,没料想她会吃自己脸上的东西。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沈清檀笑出了声。
萧蕊正心中忐忑着,却冷不丁面前的人突然嘴角一弯,轻轻笑起来,她有些吃惊地瞪圆了眼。
下一刻,便见沈清檀伸出手,在她脸上动了一下,她目光看去,是一点西瓜碎。更让她吃惊的是,沈清檀竟然就这么挑在指头上,移至嘴下,双唇微张,吃了下去。
“你,你——”萧蕊结巴地说不出话来,随后脸便烧得慌。
这还不算什么,沈清檀竟然舔了一下指头,柔声道,“确实甘甜。”
面前的人明明长了一副清淡疏离的模样,此时此刻的作为却与她极为不相称,那眼眸中的难言意味,让萧蕊看得脸红心跳,竟然有些无法呼吸。
她慌忙站起身,结果眼前一黑,又向榻上倒去。
完了,萧蕊心中无言,她这算什么,像极了那戏文里投怀送抱的女子。
她这样想着,砸在了硬邦邦的塌上,清脆的砰一声,砸得她头晕眼花。
却是沈清檀早已让开了身,站在边上俯身看她。
“一次两次三次,”沈清檀手里拿着折扇,轻轻拍打手心,“你说我该怎么罚你,这样没有规矩。”
萧蕊趴在塌上,头隐隐作痛,原本还羞涩于再次倒她身上怎么好,此刻见她躲得这样快,不由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清檀摇头,“我府上的丫头,还都没有你这样胆大的。”
萧蕊心知她在敲打自己,干笑着服软,“小,小姐,我错了。”
“你说什么?”沈清檀凑近,却是没听清的样子。
萧蕊敢怒不敢言,“我错了。”
这三个字说得委屈又带着不服,沈清檀沉默了一会儿,直立起身子,淡淡道,“李阿蕊,母李娟,肃南人,父早亡,逃荒来都城,三年前曾去过伯爵府选丫头,落选,而后便住在买油铺里。因隆三之父对你娘纠缠不休,三月前,你破坏了槽帮的交易,将祸水引给了隆三,害隆三生不如死了几月。”
萧蕊缓缓爬起来,心中起伏不定,才明白关于隆三的前因后果。
便听那人又道,“你,只去过一次伯爵府,对还是不对?”沈清檀用折扇挑了她下巴,动作轻柔,眼中却有些冷意,“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先告知你,”沈清檀又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不过这世上没有骗我的人,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萧蕊打了个寒颤,“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萧蕊迎着她的目光,她知道自己不会说谎,无论说什么都能被她看出来,“我大病了一场,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沈清檀却好像早知道似的,脸上没什么变化,“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个暗号,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蕊咽了下口水,“我,我不能说。”
“不能说?”沈清檀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萧蕊有些惧怕她的喜怒无常,紧抿了嘴,“我是听杏枝说得,杏枝听夫人......”
话还未说完,下巴上的折扇移开,沈清檀叹了口气,“你又对我撒谎。”
萧蕊身子一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倔强地不落下。
沈清檀转身,“滚。”
萧蕊不知道她怎么了,忙站起身跑出了凉亭。
凉亭中的人久久未动,那捏着折扇的手却指尖发白,显然是极为用力。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终于要发泄似的,折断了它。
月柳走了进来,担忧地看着沈清檀,小心翼翼唤道,“小姐。”
“那丫头是不是惹小姐不快了,我会好好教她规矩的。”
沈清檀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放在桌上,缓缓摇头,声音平静而柔和,“无妨,你若有空,让她练练字。”
“好,”月柳应下,“小姐,闵府下了帖子,说邀你去给文社的姑娘们指教诗词绘画。”
沈清檀背对着她,看向池中的绿色荷叶,微微吹散的凉风让她神智稍稍平稳,“你去准备。”
待月柳走了,沈清檀走到书桌边,移开原本画了木兰的画,底下有一张画纸,画纸上是一处紫藤架,架子下是秋千,花草相掩中,秋千上坐着一个粉衣女子,巧笑嫣然,天真无邪,眉眼还有着一丝骄纵。
她的指尖缓缓拂过画上的人,“那道人说,若心中所思得神明知,心诚则灵,还有再见的一面。想必是要我活命才哄骗我的,哪有死了的人还能再见的,再见的不过是类卿罢了。”
“我真想随你而去啊,”沈清檀眉眼柔和,刹那又闪过一丝凌厉,“可我还有一件不去完成,便无法瞑目的事。”
想到这里,她又不在意地笑道,“那人,竟用这种方法示好于我,我何不回礼?”
这边萧蕊与月柳擦身而过,也顾不得这么多,回到耳房便哭起鼻子。
月柳回来见她眼睛通红,摇头,“你做什么事,我们家小姐最好伺候,从不无端责骂下人。”
她还好伺候?
萧蕊哼唧一声,小声道,“皇帝都没她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变脸。”
月柳没听清,“什么?”
“我没做什么,她就生气了!”萧蕊抹着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何得罪了她。”
月柳的脸却突然肃然,“你怕是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丫头,小姐是主子,便是她骂你,你也只有受着的份。”
“我,”萧蕊说不出话来,眼中满是不服。
“我不知你是因何进府,”月柳道,“实话告诉你,这月里,来了不少丫头,不是被赶出去,就是被打发去做粗活了,都是单独见过小姐的,却无一人像你这般哭着鼻子出去。你觉得是谁的过错?但唯独你被留在了这个院子,小姐也没说罚你,你还不知感恩?”
月柳严肃,“小姐不罚你,我是不会心软的。今日便算了,明天开始,你要与我一道学规矩。”
萧蕊良久才嗯了一声,心中似是堵了一口气似的。
到了晚间饭点,月柳和萧蕊站在一旁候着沈清檀吃饭。
沈清檀看了眼萧蕊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月柳,阿蕊还小,你需多多照看着她些,今日早些让她去休息吧。”
萧蕊见沈清檀眼中的关切不似作伪,心中越发委屈起来,人前对她好,背后就是另一副模样,真是惹不得,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身子里有两个人。
晚上萧蕊躺在床上,明明十分困顿,却有些睡不着。
她与月柳一个屋,月柳还没回来,因为今晚她要在沈清檀的屋里守夜。沈清檀喜欢安静,院子里只要两三个人伺候,原本看门的是云卷,另一个伺候的是今日门口的棠夏,如今云卷不在,棠夏便去看了门,院中只留下月柳和萧蕊。
萧蕊的床边正好是一扇窗,打开窗正对着那片荷花池,月夜下的荷花池谧静安详,轻轻荡着,恍若隔世。
她看见荷花池中的凉亭,便想起白日里的事。
想起沈清檀一字一句地盘问她,眼中的质疑,想起她背对着身子叫她滚。
心中便有七分气恼,剩下的几分却是羞意。
因为她想起沈清檀用指尖挑了她脸上的西瓜碎,放入嘴中吃了的场景,顿时心中有些难言的感觉,这场景在脑中挥洒不去,十分心烦意乱。
她有种沈清檀在养宠物的感觉,高兴便对她好,不高兴就欺负她。
有时候真想跟她表明,自己就是萧蕊啊。
可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因为她心中时时谨记着当日道长的嘱托,借尸还魂是瞒天道的法术,若是说出来就是泄露天机,是会受到责罚的,不单单会责罚到自己,还会责罚到身边的人。
萧蕊啊萧蕊,她心中自语道,今后得小心翼翼,千万不能让沈清檀察觉到异常。
她气鼓鼓地说道,“不就是给你做丫头嘛,我定要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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