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刚滴到第三刻，凌霜就睁开了眼睛。她躺在床榻上数着窗外巡夜弟子的脚步声，细碎的足音踏在青石板上，混合着腰间玉佩相撞的清脆声响。
这是每日最安静的时刻，连后山的仙鹤都还在巢中安睡。
她轻轻掀开绣着兰草的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时，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春寒料峭，青石板上凝着的晨露浸得脚心发凉，却让她想起去年冬日大师兄带她去后山看雪时，雪花落在睫毛上的感觉。
挂在床头的月白色道袍已经有些短了。凌霜系腰带时发现袖口离手腕还差两指宽，这是去年生辰时大师兄特意带她去山下“锦绣坊”量身定做的。
她记得那日下着绵绵细雨，大师兄撑着油纸伞，伞面倾斜的角度刚好为她挡住飘摇的雨丝。路过“桂香斋”时，他破天荒地买了半包糖炒栗子，剥好的栗仁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二十三、二十四......”凌霜踮着脚尖穿过庭院，数着铺路的鹅卵石。这些圆润的石头是去年修缮庭院时，她和云昭师姐一颗颗从溪边捡回来的。
突然听见膳房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是李嬷嬷在揉面。面团摔在榆木案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伴随着老人家哼唱的小调：“三月采茶茶发芽哟……”
她蹑手蹑脚地蹲到窗下，晨雾中飘散的芝麻香气混合着猪油的醇厚，让她想起上元节时山下集市卖的酥油饼。
窗缝里飘出的白雾在晨光中织成半透明的纱，隐约可见蒸笼里冒出的水珠沿着竹篾滚落。
“接着！”
油纸包从窗口飞出，凌霜手忙脚乱地接住，烫得直对手指吹气。刚出炉的烧饼酥脆得能听见"咔嚓"声，芝麻粒扑簌簌往下掉，有几颗粘在了她月白色的衣襟上。
“慢些吃。”李嬷嬷从窗口探出头，花白的发髻上沾着面粉，皱纹里都沁着笑意，“今日用的是新磨的胡麻，掌柜的说……”
话音未落，凌霜的后领突然一紧。
她鼓着腮帮子转身，烧饼的碎屑还粘在嘴角，就看见大师兄逆着晨光站着，腰间木剑的青色剑穗还在微微晃动，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第几次了。”他的声音比沾露的青竹还清冷，眉间的皱褶比平日深了半分，“《清静经》第一篇怎么说的？”
凌霜慌忙咽下嘴里的烧饼，热乎乎的芝麻馅烫得舌尖发麻：“‘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大师兄从袖中取出素白帕子，递过来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亲自替她擦了嘴角。帕子上绣着暗纹的云纹，角落用银线绣着个小小的“晏”字，散发着大师兄惯用的淡淡的沉水香。
凌霜低头嗅了嗅，忽然瞥见师兄昨日教她剑法时被木剑的毛刺划的，在右手虎口上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但周围还泛着红。
她刚要开口，远处晨课的钟声突然敲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盖过了她未出口的话。
“拿着。”大师兄塞来个油纸包，转身时衣袂翻飞如鹤翼，在晨光中划出青色的弧线，“申时检查课业。”
油纸里是四块梅花形状的糕点，每一瓣上都缀着蜜渍的玫瑰花瓣，花蕊处点着琥珀色的蜂蜜。
凌霜小口咬着糕点往藏书阁走，路过练武场时看见新入门的弟子们正在扎马步，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莫师兄倚在梧桐树下，手里转着支青玉笛，笛尾坠着的红穗子随着他的动作画着圆圈。
见她经过，突然眨了眨左眼，从袖中变出个油纸包晃了晃，看形状像是"桂香斋"的核桃酥。
藏书阁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阳光透过窗棂上的冰裂纹，在青砖地上投下光影，像是撒了一地的碎玉。
凌霜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间的琴室，发现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焦尾琴，新换的青色琴穗垂落下来，尾端缀着的白玉铃铛在穿堂风中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琴谱下压着张字条，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刚放不久：“申时三刻，老地方。今日有新得的碧螺春。——云昭”
凌霜翻开《鹤鸣九皋》的谱子，泛黄的宣纸上除了工整的减字谱，还在泛音段落用朱砂标了小字：“此处宜缓，当如鹤翼拂云”。
这字迹筋骨分明，转折处却带着难得的柔和，是大师兄的手笔。她试着拨弦，泛音清越如鹤唳，惊动了梁上筑巢的燕子，扑簌簌飞出去时带落几根灰色的羽毛。
午后的桃林静谧得能听见花瓣飘落的声音。云昭正在煮茶，红泥小火炉上的铁壶冒着袅袅白气。她今天难得穿了件藕荷色的广袖襦裙，衣袖挽起时露出腕间新戴的珊瑚手串，每一颗珠子都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见凌霜来了，她取出个青瓷食盒，盒盖上绘着缠枝莲纹。
“尝尝这个，膳房新做的定胜糕。”云昭揭开盖子，甜香立刻弥漫开来，“张婶特意加了桂花蜜。”
糕点做成莲花状，层层叠叠的花瓣薄得能透光，中间点着胭脂红的豆沙馅。凌霜咬了一口，甜糯的馅料在舌尖化开，桂花的香气顺着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比上次的芝麻馅......”
“嘘——”云昭突然按住她的手背，指尖沾着些许茶香，“听。”
林间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一只山雀蹦跳着靠近，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石桌上的糕点。
云昭轻轻掰了块糕屑抛过去，山雀警惕地后退两步，小脑袋歪了歪，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飞快地啄起糕屑又跳回安全距离。
“像不像莫师弟偷吃被抓住的样子？”云昭突然笑出声，腕间的珊瑚珠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上次他偷喝师尊的云雾茶，被烫得直跳脚，还打翻了......”
凌霜跟着笑起来，却不小心被糕屑呛到。云昭连忙递过茶盏，天青色的瓷杯里碧螺春的茶汤清亮，舒展的茶叶在杯中沉浮。
她低头啜饮时，看见杯底绘着尾红色的小鱼，随着茶汤晃动仿佛在游弋。
阳光透过花枝，在云昭发间洒下细碎的金粉，衬得那支素银钗格外亮眼。钗头雕着朵半开的莲花，花心嵌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颤动。
“师尊给的？”凌霜指了指她的手串。
云昭转了转珠子，珊瑚碰撞发出“嗒嗒”的轻响：“说是南海贡品，戴着能宁心静气。”她突然伸手拂去凌霜肩头的花瓣，指尖带着茶水的温热，“你最近总是走神，凝霜镜又闹脾气了？”
日影西斜时，她们沿着溪流往回走。水面上漂着零落的花瓣，像一尾尾粉色的游鱼。
溪边的鹅卵石被夕阳镀上金边，几株蒲公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路过练武场，大师兄正在纠正小弟子们的握剑姿势。
他今天换了件靛青色的窄袖劲装，腰间玉带上挂着的木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木剑破空的声响惊起一群白鹭，雪白的翅膀拍打着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大师兄今天心情不错。”云昭压低声音，吐出的气息拂动凌霜耳边的碎发，“你看他眉心的褶子比平日浅了，上次这样还是......”
话音未落，凌霜怀里的凝霜镜突然微微一震。
铜镜在暮色中泛起涟漪般的波光，镜面映出溪水中一闪而过的银鳞——是条肥美的鳜鱼正逆流而上，鱼尾拍打出细碎的水花。
“师姐！晚上喝鱼汤吧！”
暮鼓响起时，凌霜正蹲在膳房后门处理鳜鱼。李嬷嬷在一旁絮叨着鱼鳔的妙用，说晒干后能做上好的鱼胶，补身子最好不过。
大师兄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拿着个白瓷瓶，瓶身上绘着几枝墨梅。
“姜汁。”他将瓶子放在灶台边缘，指尖沾了些许墨渍，想必是刚批完弟子们的功课，“记得放。”
晚膳比往日丰盛许多。奶白的鱼汤盛在青花瓷盆里，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清炒荠菜嫩得能掐出水来；腊肉蒸笋的香气飘得满院都是；刚出笼的素馅包子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馅料。
莫师兄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个鎏金小酒壶，被大师兄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只好悻悻地收回去，转而给每人盛了碗鱼汤。
“今日的琴练得如何？”师尊夹了块鱼腹肉放在凌霜碗里。老人家的银发在烛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眼角笑纹里盛着慈爱。
凌霜咬着竹筷，筷尖还沾着一点荠菜的嫩绿：“《鹤鸣九皋》的前半段......”
“弹错了七个音。”大师兄突然开口，手中的汤匙在碗沿轻轻一碰，“但泛音比上次稳，特别是第二段的轮指。”
饭后的回廊静谧安宁。凌霜抱着凝霜镜坐在栏杆上，看月光在镜面流淌成银河。镜缘的霜纹在夜色中微微发亮，像是结了一层真正的冰晶。
她轻轻擦拭着镜面，忽然听见极轻的“叮”一声——像是山风掠过檐角的铜铃，又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弹奏箜篌。
“小师妹？”云昭提着绢灯找来，暖黄的灯光在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晕，照亮了她裙摆上绣着的暗纹蝴蝶，“该睡了。”
凌霜把镜子收回绣着缠枝纹的锦囊。起身时，一片桃花瓣飘飘荡荡落在她肩头，带着夜露的微凉。
远处传来隐约的笛声，想必是莫师兄又在后山练习新学的《梅花三弄》了。夜风拂过庭院，带来一阵淡淡的花香，混合着藏书阁传来的墨香，这是天枢宫最平常不过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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