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一整天？”
“你说每十日回来一天，然后呢，我等了一整天都没出门，你呢，在哪儿？”
翊贞说完这句，静静地看着她。
他是责怪还是抱怨，茱青回视翊贞，仅仅是一眼就让她心里发慌愧疚难安。
那日的事说到底是她食言，人没回去就算了，连个口信都没送。
茱青艰难道：“我不是故意的…”
好吧她就是故意的，那时她根本不想回来，不想看到翊贞嫌弃她的眼神，可她也没想到翊贞会无比在意这件事。
翊贞淡淡道：“嗯，不是故意的，所以呢，为什么要骗我？”
误会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索性不如把话说开算了，茱青道：“我知道公子不想看到我，您好不容易能过几天我不在身边的清净日子，我回来也只会让您心烦，不如先不回来。”
“我何时说过不想看到你？”
茱青道：“那为何我走那日，公子不愿出门送我？”
翊贞看她咬着唇嘴角微微下垂，神情委屈不似作假，突然心头大亮，猜到了几分。
茱青临走时没跟他打招呼，他便不愿自作多情去送她，茱青见他没有送自己，以为他是在讨厌她。
竟然是一场小小的误会。
翊贞苦笑，原来这件事不止他在意，也在茱青心里藏了那么久。
他一点点把自己的猜想说给茱青听，茱青的反应果然证实了一切，她喃喃道：“所以公子那日很早就收拾好等着送我了…”
翊贞点了点头。
一时都沉默无言。
富水春喝完了，茱青打开一坛屠苏酒，翊贞酒杯早空了，她给翊贞添上酒，也给自己满上。
“谢公子。”没等翊贞举杯，茱青闷头干了一杯。
翊贞也喝完了一整杯。
茱青再次斟满，问出了那个积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露华宫那次比剑，您为何要打伤我，算了，我不绕弯子了，我就是想知道，我和仙君您无冤无仇，您为何一见面就那么讨厌我呢？”
这个疑惑始终萦绕在她心里，她想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得罪了翊贞，让他那么不待见她。
今天借着酒劲，借着刚才的委屈劲儿，她把想问的，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翊贞被她问得无话可说，僵坐在椅子上好大一阵，才朝她伸伸手，是向她要酒，茱青开了坛新的，放到翊贞手边。
他连喝了三杯，才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问了。”
这可是他说的，茱青毫不客气道：“仙君您的师父是谁，为什么您不是天庭的人，但却住在天庭的露华宫？您的真身又是什么？”
“想知道的还真不少。”
翊贞离席，拿着酒坛子坐到窗边的榻上，找了个舒服的靠枕靠着，仰脸长舒一口气：“你过来，我慢慢和你说。”
茱青坐在他身旁，支着下巴看他。
“我师父是元清天尊，居于太微山苍渺宫，他去西王母那儿做客，西王母送了他一颗莲子，他将莲子埋在太微山的仙池里，等了一千年就开了一朵花…”
茱青嘴快，抢在翊贞前头道：“那朵花就是您！”
翊贞笑着点头：“没错，我原身是朵金莲。师父把我带在身边教我仙术，教我做人，也是因为我生于太微山，天生就是仙胎，修行都比别的师弟师妹快。”
“那您为何不在太微山，而是在露华宫呢？”
茱青疑惑不解，太微山和元清天尊对于每个修仙的人来说都是遥不可攀的存在，别说做元清天尊的弟子，就是能进太微山当个外门弟子也难如登天，亦是天大的荣耀。
翊贞为何要舍弃太微山，转而投到天庭呢？
“你听说过两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吗？”翊贞道。
“嗯，听说过。”茱青点头，千年前她还没有出生，但是那场仙魔大战极其惨烈，在修道者中传扬甚广。
翊贞端起酒盏送到嘴边，发现已经空了，茱青想给他倒酒，翊贞却抬手挡住她，拎着酒坛子对嘴灌了一大口。
翊贞向来斯文，此刻却不管不顾，茱青怔了怔，收回手安静看着他。
“那场仙魔大战我亲身经历过。”翊贞不知在看什么，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剩无尽的悲痛与哀伤，“我的师兄师姐，都折在了那场大战里。”
“您不是天尊的大弟子么，怎么还有师兄师姐…”茱青忽然住口不语，比翊贞资历深的都不在了，他可不就是大弟子吗。
她道：“您能跟我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吗？”
翊贞闭着眼，陷入了回忆。
“盘古开天辟地后，四大洲部不止有了人存在，还涌出数不清的妖魔邪祟，这些邪祟祸落人间扰人心神，使得凡间数百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随后被几位上古真神联手镇压在极北寒地的雪山枉山之下，以冰层为牢层层封印，百姓这才过上了安稳日子。”
“此后万年里，那几位真神因封印耗尽神力接连陨落，所幸他们遗留的封印还在，加之太微山与天庭时常派人前去加固，倒也安然无恙了几千年。”
“您去过吗？”茱青问道。
“去过一次。”翊贞猛灌一口酒，“我那时还不到三千岁，跟着师兄们一起去的，我的法力不够强，贸然靠近会被枉山四周围绕的罡风所伤，只能远远看着师兄们加固封印，回太微山的路上我就想只要我好好修习仙术，总有一天我也有封印邪祟立功的机会。
机会没等到，封印却破了。
那是出自太微山的一个叛徒，他资质平庸却自视甚高，不满元清天尊对翊贞和其他弟子的偏爱，因嫉生恨，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偷偷前往北地枉山，擅自打开封印，放出了千亿只妖邪。
待那时的大弟子银澜带着众人赶到时，事情已到了无法挽回之地，那个叛徒自知不会有好下场，竟当场散去修为，爆体而亡。
叛徒出在太微山，自然由太微山一力承担。
被封印万年之久的妖邪得以自由，最先报复的便是太微山与天庭众仙，他们上不了九重天，太微山首当其冲受害，凡间百姓再度陷入火海炼狱，尸骨遍野。
此时翊贞修为已大有长进，他也从孩童长成翩翩少年的模样，能独自带领一队外门弟子外出收妖。
那时凡间几乎陷入一片火海，四处都有妖邪害人，翊贞心急如焚，恨不能日夜不睡斩妖除魔，奈何人手有限妖邪众多，仅凭太微山的弟子根本无法完全清除，元清天尊不得不请天庭出手相助，以灭妖邪。
那场大战伤亡惨重，银澜便是其中之一。
忆起昔日同袍，翊贞眼眶微湿，余光瞟到茱青一眼不眨地看他，略有些难为情。
翊贞道：“银澜师兄带领一队二队去枉山除妖王，结果落入陷阱被众妖围困，我和师姐赶到时他已气息奄奄，没了生还的可能。”
捉妖队的人修为不低，可妖邪蛰伏于枉山万年之久妖力大增，又数量众多，亦不是寻常修仙者可以轻易对付得了的。
天庭的天兵天将，也不敢单枪匹马前去。
翊贞曾见过大批大批生着长翼的妖邪侵入百姓所居的城镇，以凡人的精气血肉所为补养，所到之处堪称蝗虫过境，乌压压一片，绵延数里不见天日。
银澜师兄死后，他又陆续听到其他师兄师姐的死讯。
连他所带捉妖队的成员，也难逃厄运。
翊贞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排行十三，是天尊亲传弟子里年纪最小的，从幼童起师兄师姐带着他一起玩耍练功，感情深厚得亲如家人。
他们牺牲，翊贞如何能不难过。
他伤心欲绝，跑到无人之处失声痛哭，哭得牙根酸了眼睛疼了才止住泪，擦净凝在落月剑上的血污，独自一人前往枉山。
翊贞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去，一丝力气都不肯收敛，他凌空画出收妖阵，源源不断向里输送着真气。
这种收妖阵威力巨大没有小妖能逃得过，耗费的真气也更多，维持收妖阵的同时他还要与妖王斗法，他在心里发誓，即便是死，也要灭了妖王。
翊贞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来，用落月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白衣上站满了血迹，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妖魔的血。
妖王嘶叫一声，以拳捶地，面前强有力的对手让它精神亢奋，也让它惧怕。
这个年轻人简直是疯了。
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脸颊上带着几道或浅或深的伤痕，受到重创后的他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再抬头时神情淡漠，满眼的愤恨与绝望，使出了近乎自毁的一招。
无念。
太微剑法最危险也最强大的一招，名为无念。
使用者需全神贯注将意念和法力凝聚在法器中，强大的意念无往不利，消灭妖王轻而易举，但过量的法力消耗会对使用者的身体产生难以逆转的损害，故而会的弟子不多，也没人会用。
翊贞是第一个。
妖王果然不敌，三魂七魄逐渐消散空中，翊贞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仰天笑了几声。
妖王既灭，其余小妖没有主心骨四散奔逃，翊贞漠然看着小妖们逃离时的丑态，再次启用收妖阵。
他心道，我可以死，你们也别想活。
收妖阵如同一张巨网罩在枉山上空，方圆五十里之内，没有一只小妖能逃得过它的威力。
翊贞也因此经脉受损，他咽下口中血腥，想前往下一个地点除妖时，忽然眼前一黑，晕在了雪地里。
听到这里，茱青面露担忧之色。
心中更是震动。
在她眼里，翊贞就是个天生仙胎生来好命的纨绔子弟，借着师父的光芒得到众人敬仰，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眼下又要飞升金仙，人生圆满至极。
原来，他也有这么一段痛苦到难以忘怀的过往。
“后来呢，是谁救了您？”茱青道。
翊贞道：“是江千师兄和筠心师妹。”
江千赶到时，已是十几日后。
江千发现自己快一两年没看到最喜欢的小师弟，又听说他带着一队人四处捉妖，那队人他倒是看见几个，唯独不见他的小师弟翊贞。
他收妖之际没忘了打听翊贞的消息，有人说看见他独自前往枉山，江千心里暗叫不好，来不及告知其他人，便和他同队的筠心师妹匆匆往枉山赶去。
在枉山搜寻了整整半日，才发线被一堆乱枝和雪海掩埋的翊贞。
江千刨开雪堆，把浑身是血的翊贞挖了出来。
翊贞手脚冰凉，仅靠一丝残存的真气维持心脉，要不是胸腔传来微弱的跳动，江千差点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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