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季沛去抚州上任，写信回来说了一件事：江州知府许宏宇与抚州知府是好友，近日邀他去赏一幅水月观音像，称这幅水月观音像是菩萨梦中授予，抚州知府携季沛同行，谁知季沛竟在画上见到了八妹妹孟临溪的小印。季沛觉得蹊跷，写信回家问八妹妹是否丢了小印，或是自己看错了。
此事通报给孟临溪后，她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回信同季沛说了自己丢画之事，称不必在意，小印并没有丢，画像之事便随他去吧。谁知这厢她没有追究，自己拜托六哥季潼装裱自己的画却先出了事。
孟临溪回来后一直沉迷于画各类观音小像，知道季潼酷爱写书法，她挑了一幅自己觉得最好的作品拿给季潼题字装裱，准备送给季洛做生辰礼物。季家作为本地巨贾，季潼又好文房，常去的装裱店也是本地有名的，经常为达官贵人做这装裱的活计。装裱师傅拿到画作一看，怎么那么像一个月前许府送来的那幅水月观音。又拿给同僚看，找了好几个，每一个都说极像。
装裱店掌柜急忙拿着画作拜见知府大人。人，有时说着说着谎，到最后连自己也信了。或许在最开始，第一个将画归作许宏宇所画的人称赞出口时他澄清了，但说的人多了，他便默许了这种行为，安然接受了 “菩萨授予”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术。
掌柜说是季家六公子所托，季家是商贾人家，怎会有人精通画学？但他又隐约记得季家大房是贡茶皇商，还是差人找季潼问了一嘴，季潼只说是受妹妹所托来装裱，许宏宇一听画主是12岁女童，更不在意，便把画作扣下了。
那厢孟临溪久等装裱未果，和季潼一起去装裱店问，店主却说是被知府大人扣下了，季潼还欲再问，她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拉着季潼说不问了，回家拿上自己的弘化郡主官印顾不上套好马车，请季潼骑马载她去许府。
到了许府，顾不上一路屁股都要被颠成好几瓣，孟临溪在门房释出自己的官印便往里走。许宏宇听说弘化郡主大驾光临，立马往外迎，在花厅撞上了这位一身富贵的女儿郎。“听说许知府最近得一幅水月观音像，我特此前往，可否观赏？”孟临溪拢了手，不等对方自报家门便直捣主题，上下毫不忌讳地打量许宏宇，说道。
许宏宇感觉到了这份无礼，却也敢怒不敢言，许宏宇连忙说好，差人去拿了画来。
孟临溪走到画前只看了一眼，便道：“画比字好。”
许宏宇一皱眉，下意识怼了出来：“郡主只看了一眼，就妄下决断，怕是不好吧。”
“一眼就够了。”孟临溪转过身，盯着许宏宇，“我只需要确认这画是不是我丢的那幅。”
此话一出，许宏宇冷汗都出来了。
孟临溪拿起画轴，撕下许宏宇题的跋文扔到他面前：“你可知画上观音是参照我母亲画的，我母亲仙去多年，把你的字拿走，不要糟践我的画。”
许宏宇连连拱手道歉，不等孟临溪再问，立马说装裱的另一幅送给母亲了，这就要回来给郡主赔礼道歉。
孟临溪看了看旁边的季潼，沉吟片刻，自己虽有诰命在身，季家还是要在江州混的，说：“孝心无罪，你且留着吧，只是今日之事休要说我欺负你。”说罢抬脚就往外走。
“不敢不敢。”许宏宇连忙摆手，也不敢多留小祖宗了，躬身送孟临溪出去。
骑上马跑出去一条街，季潼才敢说话。孟临溪的这一番操作实在吓到他了：“八妹妹，你平时在京城是这样……这样……”
“六哥哥想说仗势欺人吗？倒也不是。只是这不懂礼的人给他脸做什么。”孟临溪说。
“只是，只是我怕他会在暗中使绊子报复。”季潼担心道。
“放心吧，我没有在大型场合拆穿他已经是给他留了面子。”孟临溪说，“官场浮沉多年，做到这个位置，他不是那不识好歹之人。”
“真是便宜他了，要送四妹妹那幅画实属佳品。”季潼放下心来，转而开始不忿。
“无妨，手在我身上，可以再画。那画被他拿走去送给母亲，肯定是裁了六哥哥题的字题了他自己的字上去，拿回来也是脏了我们的眼。”
孟临溪此番话让季潼心里很暖。堂堂郡主，看许宏宇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在京城的风光日子，什么好的书法没见过。单说许宏宇的字，就在自己之上不知道多少层，她撕了弃之如敝履，却还不嫌弃自己的字落在她的画上，如此重情意。
不过，今天他看见了孟临溪锋利一面。
——
江州的春日，是孟临溪前12年在北方未曾触摸过的南方旖旎。这里出产一种茶，叫庐山云雾茶，原本是长在庐山半山腰的野茶，同云雾一个海拔，后由东晋名僧慧远在庐山上讲经、驯化而来。京城时，大人们讲究喝明前龙井，如今在江州，别说明前龙井，就是雨前龙井也是没有的，却多的是这种茶。可人用这些茶给孟临溪做了些香囊，挂在身上味道清新脱俗。
这日孟临溪刚拆了几块徽墨，手上臭的很，正在揉搓一小荷包云雾茶祛味。杨筌在旁边品评她新作的《去日山水图》，直言她那手褚楷字，配配道释、人物画还好，配山水画有些规整了，应练练行楷或草书。杨居采本来在一旁裁纸，闻言默不作声回身在书架上找了几本字帖扔给孟临溪。
她接过字帖，随手一翻犯了难，别说临摹练习，就连上面写了什么都认不出。陈佳音在厨房做饭，唤杨筌去杀鱼，杨筌算算时间，叫她饭前练上一篇找找感觉。
“师傅不在时，你家怎么吃鱼？”孟临溪不想练习，杵着头看杨居采一边裁纸一边问。
“我杀。”杨居采头也不抬，将自己要用的纸裁好码好后，开始裁孟临溪的。
“小采还会杀鱼呢！小采真厉害！又会骑马又会画画又会杀鱼，还会帮我裁纸！”孟临溪面对眼前的少年，不由自主就想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本来出自真心的夸奖，却因为初见时的离谱表现，落到他耳朵里像是阴阳怪气。
“你快闭上嘴写作业吧。”杨居采见她像练习楷书一样，习惯性给纸叠格子，抽出纸告诉她，“草书的结体和章法重点在于字与字间的结构关系，你这样单个字练习是不对的。”
“不拆解的话，我也得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呀，否则一笔串下来倒像是鬼画符了。”孟临溪润好了笔，却发现无处下笔。
“淑质非不丽，难之以万年。储宫非不贵，岂若上登天。”杨居采读出她指着的那句。
“这是谢灵运赞王子晋那首是不是！”见杨居采点头，孟临溪发觉柳阅让自己读的诗词还是有用的，起码这种时候不至于显得太无知。又想到杨居采难得没有奚落自己，一高兴又赞了几句：“但我们小采是万年丽淑、登天贵质！”杨居采虽嘴上催促她快些书写，实则哪里听过女孩子对他这样密集的夸奖，耳朵羞得发红。
孟临溪看见他羞红的耳朵，突然发觉能在他经历掷果盈车的盛况前认识他，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这一刻，她清楚地认知他的才华和为人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她也会陪他一步一步登上无愧于他天赋的高处。
窗外陈佳音的声音响起：“叫你杀个鱼都杀不好，苦胆又破了，还不如你儿子！”孟临溪偷偷一笑，正了色认真开始书写。
——
不过几日，孟临溪在修习草书一事上就犯了难。她实在无法理解所谓的‘连绵还绕’，即有时两个字看起来象一个字，有时一个字看起来却象两个字。她写了几天后，交出的作业杨居采评价道：“只有形没有意，给鸡爪沾上墨，在纸上撒把米，它写的都比你好。”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孟临溪，外面春日旖旎，屋里硝烟四起。
她低头捣鼓了很久，过了一会儿高喊一声：“我写完了！”便头也不回跑出去玩了。等杨筌忙完过来查验，哭笑不得。
桌上有一张宣纸压在镇纸下，宣纸上布满了弯弯曲曲的茶叶，这些茶叶被精心排列成道道竖列，为了贴合“连绵还绕”的意思，有的茶叶还勾连在一起没被分开。落款孟临溪还精心盖了自己的小印。
杨居采正画着自己手中那幅，余光见父亲久未说话，以为是孟临溪知耻而后勇写出什么大作，走过去看也被好笑到了。
“不过这茶叶的形状，倒真的与草书个别字有些相似，比如这一块，就很像‘为’。”杨居采抬头看见父亲拿着笔扒拉着认真品评的样子，扶额无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她在一起久了父亲也变得不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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