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厅昏暗的灯光下，极富节奏感的刺耳音乐和嘈杂的人声如潮水般涌来，乌祁头疼地闭了闭眼。
“乖宝宝乌祁，今天好好陪我们玩，玩够了就放你走，先前的事也不跟你计较了，并且三个月内都不会再打扰你。”
先前林文半强迫地拖着他上了车，为防止他半路跳车，还特地让他坐前面。
呵，倒是看得起他。
他要是敢跳车，初中那三年就早做过类似的事了，还会隐忍到现在？
与其说怕他跳车，不如说是借机恐吓他，玩刺激。
乌祁嘲讽地笑笑，面无表情地坐在双人机车上，自暴自弃般任林文拉着自己玩。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现在快一个小时了，一直拉着他玩这玩那的，都是些很没意思的无聊游戏。而他这么不配合，也没动手，也没威胁，倒是罕见的好脾气。
“想什么呢？”
林文突然开口说到，最后一次按下冲刺键，抓着机车的龙头往右边倾去——电子屏幕中的机车擦着跑道压弯冲过了终点。
“芜湖——！”
林文看起来倒是愉悦。他先一步下车，随后朝乌祁伸了伸手。
乌祁没理他，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下来，没什么感情地问到：“你玩够了没有？”
“……”
林文微张着嘴，似是要说什么，却在对上乌祁的视线时默了声。
下一秒，乌祁就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以一种不屑且嘲讽的语调道：“当然没有。我又不是你，这才多久，怎么可能玩够。”
语毕，他就抓住乌祁的手腕，想要拉他去下一个机子前。
“……”
乌祁站着没动。
林文心里顿时升起了无端的烦躁，他猛地回头，看向乌祁的眼神十分不善。他周身都散着一种压迫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来。
乌祁条件反射般心里一颤，突然想起了曾经的某个中午，他被堵在卫生间角落瑟瑟发抖时。
那会儿林文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他的。
被囫囵吞枣般死死压下去的崩溃情绪破开心底的层层包裹涌了上来，乌祁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和痛苦，他挪开目光，低下头，根本不愿再回想。
两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气氛古怪，像一方妥协而另一方并未意识到，又像双方的僵持。
林文的几个跟班早就在偌大的游戏厅里散开了，都不在这里，自然也没人注意他们。
除了拿着一篮子游戏币，跟几个朋友勾肩搭背走进来的人。
“……你们先去玩，我一会儿就来。”
语毕，江寒眠便抬腿走了过去，丢下几个朋友在原地懵逼。
乌祁还在跟林文僵持着，尽管他心里因过往而慌张无措至极，但面上并不显半分。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江寒眠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全身一抖，立即往旁侧了一步，回头看去时，眼里透露出浓重的紧张与害怕。
还好……不是林文的跟班。
乌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而对面的林文则是紧锁着眉头，越看江寒眠越发觉得烦躁。
江寒眠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往前走了一步，侧了侧身子，抬眼冷冷地盯着林文，眼底的神色如一口枯井，看不清却莫名令人望而生畏。
乌祁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却嗅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息。他既安心感动，又怕真闹出事情来把江寒眠拖下水，便想提醒下身旁的人。
然而他才犹豫着抬起手准备拍拍江寒眠，就被对方先一步攥住了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转身就走。
“哎！等……”
“等什么等？”
乌祁甚至连惊呼都没惊呼完，就被江寒眠冷不丁地凶了一句。
拉着他的人走得特别快，长腿一迈，根本没给措不及防的乌祁调整步伐的时间。
他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意识到这一点后，乌祁果断选择闭嘴，迅速调整好脚步，任由江寒眠拖着自己离开。
他随着江寒眠的步伐跟在后面，头脑里不停思索着对方不高兴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他……？
不不不，怎么可能！
几乎是这种想法刚闪现，乌祁就摇头否定，将其快速抛到一边。
江寒眠肯定只是顺手帮他解围而已，就像海边那次一样，绝对没有别的原因。
正当乌祁想得出神时，江寒眠停下了脚步，乌祁在差点撞上对方之时猛然回神，习惯性后退两步。
他们来到了游戏厅的角落，人少，吵得人头晕的音乐也被削弱了几分。
“又被欺负了？”
江寒眠说这话的声音很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乌祁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他被欺负惯了，今天这事真让他觉得不算什么，不过是林文一时心血来潮把他喊出去玩玩，尽管他不愿意。
如果是别人这样拉他去玩，他甚至可能会有些开心——这会给他一种被当朋友的感觉。
真就是被pua久了，受苦难受惯了，以至于沾点酸都能把它想象成甜的。
乌祁知道这是错误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第一反应。
他没答，可江寒眠看出来了。
江寒眠被气得心梗，张口想骂却又硬生生止住，滚到嘴边的话绕了三圈后又被咽了回去。他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瞪着乌祁，却只能憋屈地喊着：“我真是服了！”
“……”
乌祁眨眨眼，很意外江寒眠会有这么大火气。
被欺负的是他，又不是江寒眠。
当然，意外之余，他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欣喜和感动。
其实江寒眠喊完后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也不懂自己在气什么。
算了，就当他热心肠呗，见不得别人被霸凌，更何况已经帮过了，有一就有二。
想到这里，江寒眠便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气。
乌祁不知道他的想法，但很识相的没讲别的，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轻声哄着：“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你道什么歉？”
江寒眠诧异扭头，刚要继续发作，结果就对上了乌祁的目光，一怔，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反应过来时已经抿唇闭嘴了。
乌祁也闭了嘴。
他不知道为什么江寒眠好像更生气了，他只知道自己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好像说什么都会惹人生气，那他干脆还是不说话好了。
两人就这样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乌祁的眼神实在是太平静了，像水平如镜的湖面，漾不起一丝波纹。
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尽数包容，能第一个担责，能面不改色地接受一切，不论好坏。
就像刚刚一样，又不是他的错，他道歉个什么？
江寒眠莫名心里有些堵。
早已习惯了的乌祁倒没什么想法，他还在思考等会儿自己要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想出结果，肩膀就被人揽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怔怔抬头，江寒眠的声音就在上方响起：“得了。既然来都来了，一起玩会儿呗。”
“啊……”乌祁脑子一懵，他没想到会被江寒眠邀请。
说实在的，他不喜欢游戏厅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的音乐吵得他很头疼，先前被迫待了一个小时他早就想回家了。
可是，江寒眠留他玩。
“好啊。”
.
一直到晚上六点，乌祁才在楼下停好电瓶车，拿着钥匙匆忙上楼。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平复心绪后，压下心头的重重不安，鼓起勇气伸手搭上把手，一扭即开。
果然，父母已经回来了。
乌祁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的人，他父亲在看新闻，母亲在看手机。
听到门口的声响，乌父转头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落于电视屏幕上，不咸不淡地问到：“怎么这么晚？”
“被同学拉去逛了。”
乌祁在玄关处换鞋，低头含糊着回答。他心里很没底，暗自祈祷能赶快把这事揭过去。他穿好拖鞋后将鞋收回架子上，便想顺着墙绕回自己房间去。
然事不尽人意，乌父一听他的话就皱起了眉，“所以你跟人在外面玩了一下午？”
自带威严的男人再次看向了自己的独生子，没什么好语气道：“一回家就往房里钻，像什么样子？过来！”
这时乌母也放下了手机，抬头看去，瞧着也是不太高兴。
乌祁在原地僵了一瞬，最终还是转身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单人沙发上落座，双手置于膝头，垂眸盯着茶几。
“你跟谁去玩了？去哪里玩的？去之前怎么不跟我们说？”
乌母的声音较乌父温和许多，但仍让乌祁感到压抑梗塞。
可他还是答到：“新同学。我没带手机。”
他不敢老实说去哪玩，却也不敢撒谎，所以只能避而不谈试图蒙混过关。
但这显然是不行的。
“新同学是谁？去哪玩了？”
“……你不认识。”
“你说了我不就认识了？”
几乎是乌祁退一句，乌母就进一句，似是非要逼问出来一般。
乌祁的眼底闪过一丝隐忍，这样的环境让他觉得很难受。他不想让父母知道江寒眠的存在，也不认识新同学，如果随便编一个日后肯定会有更多麻烦，可他又不想说是林文。
是的，他父母都知道林文。
他初一那年第一次遭遇校园欺凌时就跟父母说了，可他们没什么反应，觉得只是小孩子玩闹，让他别误会人家。
第二次被欺凌，他又说了，父母很累，疲倦地让他别总在意这些小事，让他别太敏感，说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碰两下很正常，实在不行就忍忍，他们觉得无趣了也就离开了。
第三次，他被林文的跟班打了，哭着跑回家，父母看见他的伤痕，严肃地问是不是他先招惹了对方，他说不是，可却遭到反驳——“你不先招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欺负你？”
第四次，他还是说了，这次没被动手，但头发被揪的乱七八糟，衣服扣子也不知道蹦哪去了。他父母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新衣服穿两次就弄坏了，至于其他的，他们说这都是小事，让他别在意，专心学习。
没有第五次了。
剩下的只有他无尽的沉默和忍让，哪怕老师都察觉不对劲了，他父母也只说着谢谢老师，再把他骂一顿勒令他别总什么事都麻烦老师。
他们甚至还隔一阵子问他最近有没有跟林文一起玩，有没有跟人家好好相处。
跟欺凌自己的人一起玩？跟他们好好相处？
呵。
乌祁在心底冷笑，却点头说有。
“你到底跟谁去玩了？去哪玩了？”
见乌祁没回答，乌母又问了一遍，连带着乌父也有些不耐烦，催促着他快点说。
“别想撒谎，你去哪我们可以查出来，实话实说。我们这是为你好，怕你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歪。”
不知怎的，就在乌母话的间隔中，乌父突然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个新闻，说一学生跟人在游戏厅里玩，上瘾了，最后天天翻墙逃课出去鬼混。
刚好此时乌祁选择性回答到：“游戏厅。”
乌父勃然大怒，狠狠拍了沙发扶手，指着乌祁骂到：“谁让你去游戏厅的？！”
“你一天天不学好就知道去游戏厅玩！你跟谁鬼混去了？这个书你是不想读了吗？！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叛逆！”
乌祁沉默，低着头没吱声。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去了次游戏厅，为什么就是不学好，不想读书？
早知道说去图书馆了。
“你要是不想读你就别读，直接出去打工！多少人想读书都读不了，你倒好，占着茅坑不拉屎，净糟蹋资源！”
他哪有说不想读书。
“我供你吃供你喝，让你好好读书，今天都开学了你还想着去玩，你脑子里进水吗？！”
“哑巴了你？现在连话都不回了？我看你真是翅膀硬了想飞了，一点都不听话！”
乌祁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抬头张嘴刚准备说点什么，却迎面遭了一巴掌——
“你太让我失望了！”
所有话瞬间僵住了，连同情绪在内尽数梗在喉咙里，乌祁发不出一个音来，怔怔地歪着头看向一边，觉得喉咙堵，心里也堵。
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他看着洁白的瓷砖，看着砖上映出的模糊身影，忽然就觉得好窒息。
乌父气得回了房间，乌母坐在沙发上看了乌祁两眼，叹了口气，也起身离开了。
路过乌祁时，她以一种很失望的语气，语重心长地丢下一句：“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反省什么？
乌祁全身都在细细发颤，他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眼眶也越来越热。
反省他为什么不乖乖回家，非要跟同学去游戏厅鬼混吗？
他分明是被拉去游戏厅的，只是恰好遇见江寒眠，他想跟人玩一会儿而已，这就叫鬼混了？
什么不学好，不想读书，他不过是放松一次，为什么要被这么说？
游戏厅灯光昏暗，他一时忘了时间，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连饭都没吃就赶紧跑回家，结果挨骂又挨打。
……为什么？
乌祁缓慢地眨了眨眼，大颗泪珠掉落在白瓷砖上，本就不清晰的倒影瞬间四分五裂，就好像他的灵魂一样。
是，是他的错。
他不应该去游戏厅，不应该浪费时间，他就应该老老实实读书学习，不应该有别的心思。
主卧那边传来隐隐的骂声，乌祁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他父亲又在骂他，而母亲只是在劝父亲不要生气，却不会帮他说一句话。
心里好堵，好压抑。
乌祁脑子一片浆糊，他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锁了房门，浑身泄力般趴倒在床上，没开灯，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
趴着果然容易胸口闷。
乌祁迷迷糊糊地想着，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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