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个拄拐杖的男人,看上去腿脚不好。
旁边还有一位陪同的男人,都上了年纪,站的地方灯下黑,只留下剪影看不真切。
本来就烦,还有不认识的人堵在门口,杨清至甩出哗啦啦的钥匙,没好气:“你找谁,走错地方了。”
王柏套着杨清至的衬衫,摆弄胸前的纽扣郁郁寡欢站在后面。
“你就住在这儿?这地方太简陋了,还是去我家谈吧。”
手杖敲在水泥地面上咚咚一响,能听出是种轻便的实木,上面手柄镶嵌有金属圆环,往地上敲打的那下,意外和主人的声音一样都带着不容反抗的低沉。
“你谁?”杨清至皱眉紧紧盯着他,莫名其妙:“谁要去你家。”
梁思鉴在见到杨清至的第一眼听到他声音的那秒就知道这个早早辍学的孩子跟艺术根本不沾边。
即使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也仍然认为孩子或者另一半跟他个人的人生毫无关系,孩子甚至极有可能是人生的污点,只因他本人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
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毫无感情,更多的是一种恨意,因为他原本这一生可以全部献给艺术,在离世后留下不近女色的美德,和展览上无数震撼人心的作品,而不是被一个发尖染着黄毛长相刻薄说话毫无语言艺术的混子弄得晚节不保留落人话柄,毕竟雕塑艺术家和工地上的水泥匠有天壤之别。
“杨先生。”
旁侧陪伴的男人面色肃穆淡然出声:“他是你的生身父亲,国内有名的雕塑艺术家梁思鉴、梁先生,我们找到这花了很长时间,二十六年伯劳飞燕,久别重逢,梁先生又腿脚不便,您还是跟我们一起找个闲适的地方叙旧比较好。”
不知道是装的场面,还是真真切切的大人物。
杨清至微滞。
梁思鉴这才扶杖从质量差劲的昏暗廊灯下走出来。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穿着意大利真丝布料裁剪的衣裤,披着睡袍,身形修长,眉眼深邃鼻梁挺拔,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角微微带着几抹刺目的花白,不过即使保养得当显得年轻,那双深刻的眼睛和削薄的嘴角也能显露出年纪。
特别是嘴角一侧斜拖着条比鱼尾纹还深些的皱纹,如同挂着抹冷笑。
梁思鉴祖祖辈辈都是横京人,此前他久居意大利,如果不是从国内友人那里意外得知这个儿子在世又受京大邀请前来授课,那他们的见面之日恐怕不会这么早。
杨清至的目光直直朝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看去,面无表情。
他把蛋糕递给王柏,嘱咐不用等他。却没有想到梁思鉴用下巴点了点跟在后头的人,主动询问:“他是谁?”
“我弟。”
“这样。”应该是杨清至养父母收养的孩子,梁思鉴倒没质疑这个。
梁思鉴周身气度清贵,慵懒安详,与杨清至随时躁动难安的气场不合。
他对王柏招招手,表现出亲和态度邀请王柏:“那你也跟着来吧,行吗?”
“我能去吗?”王柏担心身旁的人制止,话是对着梁思鉴问的,却在中途看着杨清至那张与面前年长者相似度极高的眉眼。
杨清至烦躁的眸子和王柏对视,像是在骂他。
王柏把头撇向梁思鉴。
“没关系。你可以在休息室喝茶。”梁思鉴微笑说。
其实他早就留意到了杨清至身后穿白毛衣摆弄纽扣的年轻人,注意力被吸引后须臾间就已经频频看了好几眼。
王柏眼神怠懒,明明在看热闹,观察时却不显好奇,反而动不动就看一眼杨清至手里的蛋糕。
梁思鉴是不知道今天谁过生日,他看到蛋糕是杨清至在拿,内心猜测是后面的男生在过生日。
保姆车停在处宽阔的人工湖边,一转头才能看见一座高大恢宏的建筑。
风荷公馆呈中式园林式样,因为是晚上,能看见迎路一片木制的圆形镂空灯笼,其他地方更是移步换景,花草竹类茂盛,蚊虫却未堆积,空气清凉,走过两个圆形拱门穿亭过廊才到大厅,内部空间是很华美繁复的洋楼布置。
这样的中式园林房屋王柏只从电视剧里看到过,难免新奇地四处打量,才多看了几眼就被某人注意到。
“别看了。”杨清至阴鸷地盯了王柏一眼,本想掰正他脑袋,指尖却在越过王柏后颈时碰到颗冰凉柔软的耳垂。
“再看也不是你的。”
王柏没说话,他讨厌这种触碰,把杨清至的手从肩上拽下来。
梁思鉴在前面脚步缓慢,经过佣人身边时随口低语:“给客人多拿些点心,带到休息室吧。”
随着前面三人关上宽阔的书房门,留下来的男生自然是梁先生说的人。
“跟我来。”老保姆脸上绽放着舒适的微笑引导王柏,把他带到一处屏风后面:“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休息。”
大漆制作的屏风使用了螺钿镶嵌的工艺手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精美绝伦,由它隔开来的一块休息区摆着复古的高背沙发,蕾丝的沙发套精致典雅,几案是银光闪闪玻璃面,里面还陈放着很多泥塑物件,侧面墙边有一座很高的酒柜,琳琅满目的酒瓶闪闪发光。
老保姆端来一个又一个装满零嘴的圆盘,摆满案几,还拿来一条很软的法兰绒毯子给王柏。
“梁先生有咽喉炎,所以家里暖气一直没有太高,会干喉咙,你先盖盖腿。”
王柏穿的是短裤。
这仔细的照顾把他弄得发愣,说完谢谢很久还在晃神,心下嘀咕:“那姓梁的,要真是杨清至的爸爸,那这儿不就是杨清至以后的家了?”
只过了十分钟左右,外面就隐隐传来争吵声。
书房门被人打开,梁先生旁边那个男人率先站了出来,紧接着是梁思鉴连声难以置信的质问:“我都不嫌你没文化,你现在还嫌认祖归宗的条件高了?”
“是,我没文化,我一事无成,你把自己说那么德高望重,雕塑家、还是教授,怎么跟我妈,一个小城市出来的模特生我呢?!”杨清至脸色惨白,只眼里的血丝根根分明,透露出他此时的心烦意乱。
“姓梁的,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以后也不要来找我,这样别人也会说你把一生献给艺术了,不用怨我了。”
“你只是不想尽这份责任,等我百年之后凭这个关系拿钱。”
“你没事吧。”杨清至跟听到个笑话似的,大声嗤笑:“你都没对我尽责任,我对你尽什么责任?”
他咬着牙:“说我没任何价值,这句话可能是真的,但我也不想沾你这份光,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 ”
“我对你的钱没丁点想法,你全捐给福利机构算了,我自己有手有脚能赚钱,不稀罕你这辈子打下的荣誉光辉,因为你拥有的这些跟我没关系!”
梁思鉴闻名雕塑作品在杨清至眼里只是坨烂泥巴。
王柏站在屏风旁边偷听,只瞅见杨清至骇人的脸色还没搞清楚状况,杨清至就跟阵风似的拽他:“回家。”
力气大,让王柏手上的坚果哗哗啦啦掉了一地。
再说梁思鉴也对这个儿子不满,杨清至比他想象的要差得多,雕刻技法和艺术造诣在他这儿无法得到宣扬或传承,认祖归宗、长期联系还会弄坏自己的名声。
杨清至没知识、没文化就算了,人情世故、待人接物,才貌性情一个比一个烂,月满盈亏,既然话说这么满,梁思鉴也不会留有余地。
两人无法谈拢,于是关系告破。
那根装在塑封袋里的头发也被扔进了垃圾桶。
桌上的蛋糕谁也没动。
杨清至一回来就在卫生间门口抽烟,烟雾被过窗的风吹进来。
王柏坐桌边烧水,打了很小的饱嗝,不知触到杨清至哪根神经,他捻灭烟头,把窗户一关就开始阴阳怪气:“还有你。”
“我怎么了?”
杨清至皱眉费解:“你他妈怎么把肚子都吃饱了呢,我一刻都不想在那待了,你还吃得下去?!”
“是。”王柏掀开眼皮坦然:“我刘姥姥进大观园。”
这本是杨清至的事,跟他没关系,但杨清至的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会儿是迁怒上他了。
王柏发笑:“你爸找到你了,而且他还很有钱,放在别人身上高兴还来不及,发脾气就算了,我只是吃了几口东西,你就在我身上撒气。”
他讽刺杨清至:“显得自己多高洁。”
无论这么闹,杨清至最后都会跟他爸回家的,已经永远失去亲人的只有王柏一个,他觉得自己用不着给杨清至操心。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和梁思鉴认亲,我以为你也看不起这种人,没想到看见别人豪车豪宅胳膊肘就往外拐。”此时杨清至掌控欲疾速飙升。
他弓下腰来死死攥着王柏的双肩目光巡视在王柏那张脸上,刻薄的毛病又犯了:“你这么想认他当爹那你去吧,你最好问问王谆白同不同意?!”
没道理的污蔑让王柏脑中炸开,这些年来,杨清至每每与他争吵的时候总是屡次提起王谆白。
昏黄的灯光下,双肩被暴力攥紧的疼痛和杨清至凶狠的目光不断切割着王柏内心对王谆白的思念。
那种目光致使他冷漠:“随便你,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失望和被误解没有让王柏不安,他担心的是那种明明白白的眼神。
“怎样才能跟你有关系?”杨清至自顾自问了句。
王柏不喜欢这个被困住的姿势,这让他和杨清至像寄生在一起的生物,地上的影子也纠缠在一起。
以往杨清至从不这样,他们的关系也还没好到这种地步。
从前距离最近的时候,也只是在王谆白葬礼上,王柏哭得忘记旁边是谁,把头靠在了杨清至的肩膀上。
王柏开始挣扎,更加冷漠地说:“别问我杨清至,你问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每个星期让我回家,每个星期想见的人真的是我吗?”
面前这个人说过的,遗物,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更**裸一点,是个代替品,再恶心一点,是个代餐。反正不是个自由人,王柏摇摇头:“不是我。”
他认真地说:“我只是和哥长得像,我不是他。”
王柏希望杨清至别把心思全栓在他身上,最好去过自己的生活,能轻松一点,所以他来做这个坏人:“我觉得你过界了。”
发觉杨清至一瞬间松开自己,王柏再也不想多说,转身进了房间。
杨清至下意识阻拦,又感觉力不从心,转身一把扫开关窗时掉在桌上的烟头,听到雷声滚滚。
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了。
每到矛盾激化时总有段冷却时间,这是杨清至最受不了的一段煎熬,他用手抓了团蛋糕塞进嘴里,艰难吞咽下去。
——王柏很听话的,他肯定只是说说而已,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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