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赵安歌依旧在两宫行走，丞相见她如视无物，赵安歌依旧礼貌行礼，“丞相大人，陛下传您进去。”
牛枢起身，摆着大臂走了进去，从背后看去，如一只花白大鹅。
见着赵玠也在，牛枢有些不悦，但没表露出来，他虽然对这种事不敏感，但是隐约感觉有些气氛上的不自然，只好看了看自己的掌纹，先给皇帝行礼。
赵安歌随着他也缓慢走进内殿，侍立一边。
赵琰头也没抬，“嗯，来了？坐吧。”
牛枢依言坐下，看了一眼赵玠，随后应和：“是。”
赵琰道：“流民的事，亲王已经处理了，你提不动刀，朕就不为难你了。”
赵安歌想起太液池那夜遇到赵玠，实非偶然。
他一心多用，公裹私挟，倒也不愧是他。
牛枢躬身：“多谢陛下体恤，老臣实在是不忍。”
赵琰轻描淡写：“为官者，首为百姓执道。你不忍，岂非祸及百姓？”
牛枢此时已经面额有汗，“是，悉听陛下教诲。”
赵琰抬起头：“此事算了，至于太一宫的住持人选，你拟的人，朕看了，朕要亲自见见。”
牛枢道：“老臣这就去安排。”
赵安歌此时说到：“不如让女儿也见见世面，一同见见。”
赵琰略带审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也好。”
赵玠说到：“奉常也推荐了人选，陛下不如也看一眼？”
赵琰左右环顾，明白其中的意味，又有点好奇：“他的那个女弟子？”
赵安歌没想到赵玠会提这件事，但此时虽不是时候，也正是时候推荐郁连华，她道：“是，她是灵教中颇有声望的人物。”
赵琰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像是夏侯家的长媳，什么缘故，和夏侯家决裂了？”
牛枢道：“她克夫，不守妇道，风流成性。”
但赵琰只听到了“风流”二字，眼睛一眯，“有趣。”
赵安歌一看就知道赵琰心里想什么，这个老色鬼，但她面上还是附和一句：“陛下，她确实是个妙人。”
赵琰大手一挥：“行，那就一同见见。”
牛枢脸色一暗，看向赵玠和赵安歌，知道君无戏言，更了解赵琰的脾性，人又在朝廷这条船上，不能卷铺盖叛国，只想等着这届做完安稳致仕，于是不劝，只是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奏折：“陛下，今年是百官考核的年份，臣草拟了奏议和流程，请陛下定夺。”
赵琰一偏头，身边的大常侍过去接来，他拿来略翻了翻，叫身边的中常侍朱笔一勾，“就这么办吧，你们帮着一起。”
这可是拿捏官选的肥差！从上吃到下。
几位中常侍眼底虽喜，却不表露。
牛枢暗中心惊，皇帝终是准备重用这群宦官了。
国家安定，百官有责。
只是这国家今后怎么治理，这些为民言为天地立心的群官显然已经分成了联纵四横的几派。
他拧了拧眉，当初赵琰登位是想风霜雪雨搏激流和莫欺少年穷非要证明自己，如今每天在这和群臣斗智斗勇甚至自己的儿女也要防，牛枢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赵琰摆手：“嗯，你们出去，朕看会儿奏折。”
众人出去。
赵琰看一人没动，“你怎么不出去？”
赵安歌微微侧身，可见他眼皮上的微微凹陷的眼窝和上扬的丹凤眼，她心中已经想好了词儿，“亲王已经将卫尉管辖的一名郎将赐给女儿做卫率。”
赵琰点头：“好事，最近京城不算太平，有人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赵安歌道：“女儿想为这人讨个御赐亲封，好让他为我效命。”
赵琰明白她的意思，朱笔一批，“拿去吧，这种小事，不必当面说，上个折子就行。”
赵安歌顺势下坡：“说到折子，女儿上次奏请的折子，父皇觉得如何？”
赵琰想起来了，随手翻了翻了，“还行吧，朕看了，贵妃也看了，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不过有这份心是好的，国家朝政不在一张纸上。？”他说话间有一种顿挫，这微妙的顿挫让人听到了帝王与臣之间的鸿沟，“你若是真有解决的法子，不如呈上来，看出问题，街口下棋翁叟都能。”
赵安歌喉咙慢慢有些伸缩，颇有畏瑟：“多谢父皇指点。”
“下去吧。”
“是。”
赵琰此时又细细看了一遍赵安歌的奏折，虽然有些欣赏，但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无知小儿，信口雌黄。”
赵安歌惴惴不安回到公主府，下了马车听到里面的嬉笑声。
颜永出来迎，说是驸马爷拉了人来打马吊呢。
赵安歌有些乏累，只听得白玉筹子和玛瑙索子的声音，薄烟跟着她一路来去，知道她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上点吃食，殿下累了。”
颜永得令去了。
等赵安歌回到房，便卸了宫装，直接躺下，外面送了红枣大小的各色咸甜点心和鲜生鱼脍进来，又有配着新做的甘露汁子，碗里乘着玉润的细米粥羹，上面飘着细腻鲜红的花钿，小碟子里是五味酱菜。
赵安歌用了一些，疲劳大消，卧身说到：“我且休息，若有人拜访，请驸马去支应。”
颜永和薄烟伺候她吃完歇息，关门出去。
二人走在廊下，转了个弯，颜永方小声说道：“殿下最近忙，驸马那边似乎有些不满。故意弄的声势喧大，殿下也累，没空去找他，到时候两边斗气，苦的又是咱们。”
薄烟道：“咱们只管去请，到时候公主会有法子叫驸马爷乖乖就范，咱们别操这个心。”
颜永细想：“也是，咱们殿下自从转了性儿，事事都安排的妥帖。”毕竟主子肯想事，那下面就少受罪。
薄烟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重重踩着步子，“我也会休息会儿，麻烦你操持着。”
颜永还要说什么，咽了下去，“你歇着吧。”
梁缨早听到赵安歌回来了，脖子伸得老长，却迟迟不见她来，于是意兴阑珊的打完几圈就散了，摇着扇子走去她院子，见她睡着，便轻手轻脚的在院子里打转，一会儿坐在树下喝茶，一会儿撑着脑袋翻书，一会儿踢石子击中花草，一会儿跳树上抓蝉。
赵安歌迷糊中醒来，外面惊雷阵阵，暴雨如狂，砸在墙上，淅淅沥沥从飞檐下落。
她起身后，外面的侍女听到动静，就进来服侍她更衣，赵安歌见桌上有个盒子，道：“驸马来过了？”
侍女说是，待了一下午，见她迟迟不醒，留了东西方迟迟离开。
赵安歌揭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是只蝉蜕，赵安歌笑了：“小孩脾性。”
侍女给她梳发，“驸马爷似乎有话跟您说。”
赵安歌心想这些时日确实冷落了梁缨，忙着奔走促成郁连华的事，心头又挂着陛下奏折、茶贪马案和与赵玠的纠葛，甚至还为叶绥请了御封......
赵安歌想了想该对他说的话，道：“请他来用膳吧。”
侍女点头，吩咐人出去请。
软红的绸缎，香酥的菜式，摇曳的烛火。
梁缨坐下后不久，赵安歌给他夹菜，梁缨道：“你这几日都不见人影。”他把嘴里那句“去哪儿怎么不告诉我”咽了下去。
赵安歌道：“一些琐事，不想劳烦你。”
梁缨吃了几口，随后目光上移，望着她：“你是说，绑人吗？”
赵安歌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只是有时候事情进展的顺利，没有人从旁帮助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是友非敌。
“多谢驸马相助，”她举杯，“不错，我是绑人了，为了让郁连华没有对手。”
梁缨无奈摇头：“你该在暗处，不该直愣愣去见丞相。这下他定然知道是你，拿你当对手怎么办？”
赵安歌放下酒杯，道：“光明正大是我的风格。”
“你是在讽我阴暗小人了？”梁缨搁筷。
赵安歌道：“并无此意，况且你是以立场来看人，人一旦有了立场，就回去评判对与错，敌与友，可是我没有立场。简单来说，丞相不是我的对立面，只是有分歧，有分歧在于解决分歧，而不是解决他这个人。世界上不是只有争锋相对，也有合作共赢。共赢不了，就只能明刀明枪来，哪怕落败了，也能交个朋友，就有下次合作的机会。”
她撑着身子，“我一直又觉得有句话说的很好，叫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她之所以愿意花心力跟梁缨解释，是因为不想在府内部又出现问题，“当时我的计划里，并没有赵玠肯给我帮助，拨给我军队人马，所以我只能迂回，后来有人手了，出于时间考虑，我不得不短兵相接，以免夜长梦多。”
她饮了一口酒，慢慢说来，安抚他的情绪，“这几日没陪你，是我疏忽。”
梁缨有些生气，但又不知为何生气，明明她说的有理有据，又说的那么真挚......倒让他觉得自己怎如小娘子一般气量?吃了几口菜，又觉得心里憋闷得慌，终是忍不住吐出几个字，“你怎么不来找我帮忙，宁可要亲王帮你？”
赵安歌见他还有情绪，只能拂之抚之如逗弄婴孩入睡般，笑道：“你也忙，不好麻烦你。我知你辛劳，昼夜颠倒。实在是......我也没珍宝好献你了，寻常的东西，也怕辱没你。”
梁缨压低声：“我可是你名义上的丈夫，帮你也是理所应当。”
“世界上没有理所当然，”她说的很慢，字字句句都像是无锋的剑斩在梁缨胸口：“我见过太多夫妻反目成仇，况且我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我们只是同一屋檐下的居客。”
梁缨被她这话又激得面色通红，沉默了一会儿，“所以，怎么样才算是夫妻之实？是感情吗？还是别的？”
赵安歌很难回答，她有过婚姻，知道感情不过是红尘一幻，人性不过是阴暗处的毒菇。人可以被人骗，但是不能自欺欺人。
她的老公出轨了，离婚手续在办，自己的死亡的意外是不是意外，她又重新审视过。
好像不是。
但又好像是。
那天去视察现场，是谁最后无缘无故推了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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