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缨推门进来，脸色凝重：“矿场暴动了？动静不小。张韬那边肯定急疯了，他定会倾巢出动去镇压。这乱子……比预想的还大。”
“乱？还不够大。”赵安歌转过身，眼中跳动着窗外交织的火光，“张韬倾巢而出才好。他去了矿场，郡城就空了。金夫人那边，该去‘拜访’郡守府了。张韬勾结昭国，私贩军资铁料的证据，总该放在他书房最显眼的地方，等着‘忠君体国’的人发现。”
梁缨看着她眼中近乎冷酷的算计，心头微震：“你……要借机抄了张韬的老巢，坐实他通敌的罪名？”
“通敌是死罪，抄家是必然。”赵安歌走到桌边，拿起清河郡的舆图，“抄出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没来得及运走的铁胚和账册，自然要由‘恰好在清河巡庄、听闻暴动忧心如焚、为保地方毅然出手稳定局面’的公主府代为保管。至于那些‘缴获’的财物……正好用来抚恤暴动中‘无辜受害’的矿工和流民，收拢人心。徐家要的清静，这不就来了？”
梁缨深吸一口气：“那昭国密使逃脱，终究是个隐患。”
“隐患？”赵安歌唇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他带着伤，又暴露了行藏，在这恒国的土地上，他就是最大的活证据！逃？能逃回昭国最好，正好坐实张韬通敌。逃不掉……那他的尸体和这块令牌，就是钉死张韬和王家最硬的钉子！传信给京里我们的人，把清河郡‘惊现昭国奸细、郡守张韬疑似通敌、引发矿工暴动’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递到该知道的人耳朵里。尤其是……我们的太子殿下和凤藻宫。”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越来越亮的火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决绝：“这场火既然烧起来了，就让它烧得更旺些。烧掉那些腐烂的根，才能长出新的东西。至于代价……我们不是已经在付了吗？”
驿馆的灯火将她纤瘦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把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剑。清河郡的夜，被矿场的火光和即将到来的血腥彻底撕裂。棋盘之上，赵安歌落下的每一子，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而她深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退无可退。
“挖地三尺，也要抓活的。”
“这个，我擅长，”梁缨飞身出去，“等我便是。”
夜寂静且长，等到梁缨抓到张韬时，已经鱼肚白。
赵安歌撑了一宿没睡，张韬浑浑噩噩被绑来时，嘴里的毒药还没来得及吃，就被赵安歌掰了出来。
“想死？没那么容易。”
张韬“呸”了一口，“晦气，被个娘们耍得团团转。”
赵安歌坐在高椅上，“你说不说，罪责已经定了。我抓你来，不是问责，是告诉你.....”
张韬：“放你妈的.....”
梁缨上去就是一脚，“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嘴巴放干净点。”
“告诉你你快死了，死之前想想你的家人，我可以帮你安排后事。”
张韬还预再骂，等玄楚那边把他家人扔出来的时候，张韬闭嘴了，只剩下沉默。
“娘的，不是叫你们抓紧跑路，怎么还被抓了！”
赵安歌打断他的话——“你还有时间，我等你到天黑，到时候我再来问你。”
清河郡的乱局在血腥与算计中暂时落定。
张韬已经伏首，算是给家人一点退路，交出了自己最后的往来密信的位置。
张韬通敌的“铁证”被赵安歌牢牢握在手中，连同那块冰冷的昭国狼首令牌，一同封入密匣，由梁缨亲自看管。
矿场的暴动被随后赶到的、由“义愤填膺的徐家私兵”和“闻讯而来的公主府卫率”联手“平息”。暴动的矿工死伤惨重，活下来的，在赵安歌“仁慈”地拿出从张韬府邸“抄没”的部分财物进行“抚恤”后，被徐家接收，成了清河郡新的、沉默的劳力。
鹰愁涧的水路被瑞国旧部那位将军带人牢牢盯死，暂时切断了昭国伸向矿脉的爪子。徐府的金氏妇人对结果既惊且佩，那份审视与失望早已化为敬畏，徐家的“清静”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代价是彻底绑上了赵安歌的战车。
驿馆内，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赵安歌疲惫地揉着额角，偏头痛在紧绷的神经松弛后隐隐发作。薄烟小心翼翼地奉上温热的汤药。窗外，玄楚的身影悄然出现，带着一身夜露和泥土的气息。
“殿下，矿场的事已了，后续由徐家和将军的人接手。属下按您的吩咐，趁乱摸清了清河郡及周边几处可能与‘旧事’相关的隐秘之所。”玄楚的声音压得很低。
赵安歌眼神一凝，疲惫瞬间褪去几分。她接过玄楚递上的一张简陋手绘图，上面标注着几个地点。其中一个，用朱砂圈了起来——青雀巷尾，废弃的义庄。旁边有小字备注：据一老矿工醉酒所言，约莫二十年前，曾有一场隐秘的“清理”，埋了些“贵人不要的腌臜物”在那边，后来义庄就荒了，都说阴气重，少有人去。
二十年前……时间点微妙地吻合。赵安歌指尖在那个红圈上点了点。徐夫人锦囊里的线索，指向的正是清河郡附近，一处她与真赵玠幼时秘密玩耍的、靠近官道的老宅旧址。那老宅旧址，如今正是紧邻着青雀巷！
“做得很好。”赵安歌将图收好，看向玄楚，“你带几个绝对可靠、口风紧、胆子大的瑞国旧部，今晚就去青雀巷义庄。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徐家的人。掘地三尺，找……找任何不属于那里的东西，尤其是……属于一个少年的遗物。”她顿了顿，声音更沉，“若找到骸骨……仔细收敛。”
玄楚领命，身影再次融入夜色。
梁缨推门进来，恰好看到玄楚消失的背影，又见赵安歌神色凝重地对着地图，心中了然：“要动真格了？找那位‘雀斑公子’？”
“嗯。”赵安歌没有隐瞒，“徐夫人的心结不解，这盟友终究不稳。清河事了，这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而且……”她看向梁缨，眼神深邃，“若真能找到，或许……也是一把指向某些人的刀。”
梁缨了然地点点头：“我跟你去？”
“不，你目标太大。我的人手更隐秘。你坐镇驿馆，稳住徐家那边，别让他们起疑。”赵安歌安排道，“若有万一，你便是后手。”
夜色如墨，青雀巷尾的废弃义庄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阴森。断壁残垣间荒草萋萋，夜枭的啼叫划破死寂。玄楚带着三名精干的瑞国汉子，如同鬼魅般潜入。他们避开摇摇欲坠的正堂，直奔义庄后那片荒芜的乱葬岗般的空地。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泥土和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异味。
“散开，仔细找。尤其注意新土下的旧痕，或者……埋得特别浅、特别草率的地方。”玄楚低声下令，自己则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嗅了嗅，又用带来的小巧洛阳铲，在几个看起来土质略有不同的地方试探性地挖掘。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铁器与泥土沙石的摩擦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寒意却顺着脊椎爬上来。一名汉子低呼一声，他的铲子碰到了一个硬物。几人迅速围拢过去，小心翼翼地清理开周围的浮土和碎石。
不是骸骨。是一个半朽的木匣，埋在不到一尺深的地方，匣子本身已经腐朽变形，但里面包裹的东西，似乎被油布仔细地缠了几层，反而保存了下来。
玄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戴上手套，极其小心地将那油布包裹取出。解开一层层几乎碳化的油布，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一枚褪色发暗、雕刻着拙劣云雀的木头簪子，以及一个磨损严重、但依旧能看出是上好羊脂玉雕成的双鱼佩。
玉佩的系绳早已腐烂，只留下一点痕迹。簪子很粗糙，像是孩童的手笔，云雀的翅膀刻得歪歪扭扭。
玉佩则温润许多，虽然蒙尘，仍能看出原本的价值，双鱼的形态憨态可掬，鱼眼处镶嵌着极小的黑色石子。
没有骸骨。只有这两样明显属于私人物品的遗物，被草草掩埋于此。
玄楚仔细检查了周围，确认再无他物，才将这两样东西重新用干净的布包好，贴身藏起。“撤！”他果断下令。此地不宜久留，这两样东西，足以说明一切。
当玄楚将那个干净的布包呈到赵安歌面前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驿馆房间内，只有赵安歌和梁缨。
布包打开，木簪和玉佩静静地躺在那里。梁缨拿起那枚粗糙的木簪看了看：“这刻工……像是孩子自己做的？”
赵安歌的目光则牢牢锁在那枚双鱼玉佩上。她拿起玉佩，入手温凉，触感细腻，绝非寻常人家之物。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玉佩的边缘和鱼身的纹路，然后，在玉佩不起眼的侧面，摸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凹凸。她凑近灯火，仔细辨认——那是一个用极细的刻刀，几乎是用针尖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斐”字！
赵安歌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这个“斐”字……是南斐的“斐”！真赵玠，一个被替换的、可能出身并不显赫的少年，他身上怎么会有刻着当朝贤德妃闺名的玉佩？除非……除非这玉佩是南斐所赠？或者……这玉佩本身就指向南斐？这其中的关联，细思极恐！
“这玉佩……”梁缨也注意到了那个微不可查的刻痕，脸色微变。
赵安歌迅速将玉佩握入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此事……到此为止。玄楚，你做得很好，此事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包括瑞国旧部，都不得再提。你们今晚从未去过青雀巷。”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玄楚肃然应命：“属下明白！今夜只是例行巡查，并无异常。”他躬身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赵安歌和梁缨。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这‘斐’字……”梁缨看着赵安歌紧握玉佩、指节发白的手，他如果记得没错，贤德妃的闺名，就是斐。
“我知道。这个斐不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人。”赵安歌打断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刀，“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真赵玠已死，死于非命，草草掩埋，这就是结果。这两样东西，尤其是这枚刻着云雀的木簪，足以向徐夫人交差。”
她将木簪拿起，摩挲着那拙劣的刻痕。“一个脸上有雀斑、内心或许自卑敏感的孩子，亲手刻了只云雀簪子……这很符合徐夫人描述的那个‘真赵玠’。至于玉佩……”她将玉佩紧紧攥住，塞入怀中贴身处，“它暂时属于我。它的来历，我会亲自去问该问的人。”
梁缨看着赵安歌眼中那混合着惊疑、决绝和冰冷算计的光芒，知道她心中已然翻江倒海。他沉默地点点头，没有追问。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他只需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无论遇到什么，都会选择最利于她走下去的路。
“准备一下，”赵安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该回京了。清河的事告一段落，该去抚慰一下我们那位……望眼欲穿的徐夫人了。顺便，也看看这枚‘云雀’簪，能为我们换来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看向窗外，天光大亮，却驱不散她心头那因玉佩上微小刻痕而骤然弥漫开的浓重阴霾。母亲南斐……你在这桩陈年血案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赵安歌的复国之路，似乎才刚刚踏入一片更加幽暗诡谲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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