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徐府。
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徐府更像一座壁垒森严的堡垒，高墙深院，透着一股被逼到角落的紧绷感。徐夫人的心腹金氏年近四旬，保养得宜，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倦怠和忧虑。她亲自在二门迎接赵安歌一行，礼数周全，笑容温婉，眼神却在接触赵安歌的瞬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失望？似乎觉得这位年轻的公主，分量还不够压住即将到来的风暴。
宾主落座，寒暄过后，金氏屏退左右，只留一个心腹老嬷嬷。
“殿下能亲临，妾身感激不尽。”金氏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青川、菱川那边，已是箭在弦上。张韬调兵是实，更可怕的是，矿上已聚集了不少来历不明的悍匪，装备精良，绝非寻常盗寇。老身怀疑……”她犹豫了一下，“背后恐有昭国的影子，或是……某些养寇自重的地方豪强，与王家勾连。”
“昭国？”梁缨眉头一拧，“消息可靠？”
“捕风捉影，尚无实据。但矿上流出的上好铁胚，确实有部分去向不明，绝非恒国境内能消化。”金氏忧心忡忡，“殿下，徐家世居清河，根基在此。那矿脉虽在邻郡，却在清河上游。一旦出事，溃坝、流毒、乱民冲击……清河首当其冲！老身一介妇人，夫君远在边镇，族中旁支又……”她叹了口气，未尽之意是旁支早已被利益收买或震慑，靠不住。“只求殿下施以援手，还清河一个太平，徐家上下，铭感五内，必当厚报！”她起身，深深一福。
“夫人请起。”赵安歌虚扶一把，脸上没什么波澜，“厚报不敢当。夫人所求，无非是拔除矿上毒瘤，保清河安宁。这与我肃清地方、为父皇分忧的初衷，倒也不谋而合。”她刻意将“父皇”二字咬得清晰，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只是，夫人也说了，对方势大，勾结官府，甚至可能通敌。硬碰硬，非上策。”
金氏眼中精光一闪：“殿下之意是……？”
“引蛇出洞，借力打力。”赵安歌指尖蘸了茶水，在光亮的红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圈，“张韬想‘剿匪’，那就让他剿。他背后的王家，甚至可能存在的昭国人，难道真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剿？夫人只需帮我做一件事……”
她压低声音，细细道来。金氏听着，脸上的忧虑渐渐被一种混合着震惊、钦佩和一丝冰冷的算计取代。这位公主，年纪轻轻，心机手段却如此老辣狠绝，竟是要将整个清河郡乃至青川、菱川的水彻底搅浑，在乱局中火中取栗！
“这……是否太过行险？”金氏迟疑道。
“夫人还有更好的法子吗？”赵安歌反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等他们准备好，将矿脉彻底收入囊中，再反手嫁祸给徐家一个‘监管不力、勾结外敌’的罪名？那时，夫人再想哭诉，怕是无门了。”
金氏脸色一白，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半晌，重重点头：“老身……明白了。一切依殿下之计行事！”
夜，清河驿馆。
赵安歌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峦轮廓。鹰愁涧的方向，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薄烟悄声进来，点亮了灯。
“殿下，玄楚有密信到。”星逐低声暗语。
赵安歌接过，就着灯光迅速扫过。玄楚的字迹潦草却透着兴奋，赵安歌按照他的口吻默声读了读——“矿上果然有鬼！守卫森严，分内外两层。外层是郡兵和招募的打手，内层是真正的亡命徒，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绝非乌合之众。小的混在送菜队伍里进去一次，听见几句切口，像是昭国的！还有，矿工苦不堪言，死伤甚多，怨气冲天，一点就着！另，发现一个叫‘疤脸刘’的头目，似乎是张韬的心腹，常往清河郡城‘醉仙楼’跑，像是去会什么人。”
“醉仙楼……”赵安歌眼神微凝，指尖在信纸上“昭国”二字上重重划过。金氏的猜测，正在被证实。“告诉玄楚，盯紧疤脸刘，摸清他在醉仙楼见谁。还有，想办法在矿工里埋几颗钉子，不用多，要够机灵，能传话就行。时机快到了。”
“是。”星逐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几位长老传来瑞国旧部的消息，他们已分批潜入清河附近山林，随时听候调遣。只是……领头的那位将军，似乎对殿下让旧部卷入这等地方纷争，颇有微词。”
赵安歌沉默片刻。瑞国旧部中威望颇高的将领，南斐当年最忠心的护卫之一。他的不满在意料之中。复国大业尚未起步，却要先为公主的私利去和地方豪强、官府甚至可能的外敌拼命。
“转告将军，”赵安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不是地方纷争。这是在撬动恒国根基的第一步。清河乱，则青川、菱川不稳；矿脉失，则昭国得利，边患更炽。而我们要的，是乱中取地，取财，取人心！让他稍安勿躁，我自有分寸，不会让旧部的血白流。复国之路，本就需步步为营，积跬步以至千里。”
星逐记下，悄然退去。
赵安歌重新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掌心似乎又感受到那日，溅在身上的、吴茂温热的血。南斐的话在耳边回响：“想骑在别人头上，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代价？她付出的，早已不止是面子。从踏入这个漩涡开始，她的手，她的心，就注定要染上洗不净的颜色。矿工的血，敌人的血，甚至……未来可能不得不流的无辜者的血。
她慢慢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底那点残存的、来自现代灵魂的不安。
清河郡的夜风，带着泥土和即将到来的血腥气息，灌满了她的衣袖。棋盘已布，棋子将动。这盘以矿脉为局、以人命为注的生死棋，才刚刚开始。
还有这棋盘下，她答应徐夫人查出真正的赵玠去向。
清河郡的空气像一张绷紧的弓弦，无形的压力弥漫在驿馆的每一个角落。赵安歌的指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
玄楚的动作比预期的更快。疤脸刘，张韬在矿上的得力爪牙，几乎每晚都泡在清河郡城最繁华的销金窟——醉仙楼。玄楚扮作豪商，用金锭砸开了三楼最隐秘的雅间“听涛阁”隔壁的房门。隔墙薄如纸，疤脸刘那粗嘎的嗓音和另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异域口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货……鹰愁涧……月底……水路……昭……”声音模糊，关键词却像淬毒的针，扎进玄楚的耳朵。昭国！果然是昭国！他们在交易矿料，而且是走鹰愁涧的水路！
玄楚屏住呼吸，试图听清更多细节。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和疤脸刘一声压抑的痛呼，紧接着是那个异域口音急促的警告：“尾巴！有狗！”
玄楚心中一凛，知道被发现了。他毫不犹豫，猛地撞开连接雅间的薄木屏风！眼前景象让他瞳孔一缩：疤脸刘捂着流血的手臂倒在地上，一个穿着恒国商人服饰、却有着深邃眼窝和高耸颧骨的男人正仓惶扑向窗户。桌上，一个打开的木匣里，赫然是几块乌黑发亮、未经锻造的上好铁胚！
“留下！”玄楚低喝一声，拔刀扑上。那昭国人动作极快，反手掷出一把淬毒的短匕，直取玄楚面门，同时身体如狸猫般撞向窗棂。玄楚侧头险险避过毒匕，刀锋只来得及在那人肩头划开一道口子。那人闷哼一声，破窗而出，身影瞬间消失在楼下混乱的街市中。
玄楚顾不得追，立刻回身。疤脸刘挣扎着想爬起来，眼中凶光毕露。玄楚眼神一冷，没有丝毫犹豫，刀光闪过，疤脸刘的喉咙喷涌出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玄楚迅速在尸体和雅间内翻找，只在那昭国人遗落的包裹里摸到一块冰冷的、刻着奇异狼首图腾的令牌。
楼下已传来醉仙楼护院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玄楚不敢停留，将令牌塞入怀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如鬼魅般从另一侧窗户翻下，融入夜色。
几乎在同一时间，鹰愁涧矿场。
金氏派出的死士，拿着伪造的“郡守府密令”，在玄楚埋下的钉子——一个叫石头的年轻矿工配合下，悄然点燃了矿工聚居的窝棚区边缘。火势不大，却足够在死寂的黑夜里制造恐慌。
“官军杀人灭口啦！”
“张扒皮要烧死我们！”
“跟他们拼了！横竖是个死！”
石头嘶哑的吼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早已被非人劳作、同伴惨死和绝望压垮的矿工们，积蓄已久的怨毒瞬间被点燃！他们抓起手边的铁镐、木棍，甚至石块，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向守卫松懈的矿场大门。恐惧和愤怒让他们爆发出可怕的力量，简陋的武器砸在猝不及防的郡兵和打手身上，惨叫声撕破了夜空。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内层那些昭国背景的亡命徒反应极快，试图弹压，但暴动的人群如同疯狂的蚁群，瞬间淹没了几个落单的悍匪。矿场内外，火光、嘶吼、兵刃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交响。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清河驿馆，也飞向郡守府和徐府。
赵安歌站在驿馆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隐隐泛起的红光，面无表情。薄烟快步进来，递上玄楚用暗语写就、染着血污的简短密报和那块冰冷的狼首令牌。
“疤脸刘死，昭国密使逃脱，留此物。矿上已乱。”
赵安歌的手指抚过令牌上狰狞的狼首，触感冰凉刺骨。昭国……终于浮出水面了。她将令牌攥紧，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传令玄楚，不必再回清河城，立刻带人潜行至鹰愁涧水路出口附近，务必盯死！任何船只，尤其是运货的，一律记下形制、去向！”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让我们的将军动一动。不用直接插手矿场，在张韬的郡兵主力被矿工拖住时，给我堵住他派往水路的援兵！一个也别放过去！”
“是！”星逐领命，迅速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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