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滞重。赵安歌垂首肃立，脊背挺直如青竹，承受着御案后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皇帝赵琰指节敲击着紫檀桌面，一声声，沉闷得像擂在人心上。
“清河郡，”赵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似淬了冰渣子，“好大的动静。朕的公主，倒比朕的京兆尹更会‘体察民情’，更会‘代朕分忧’！张韬通敌，矿场暴动，流民冲击郡府…桩桩件件，惊天动地！朕，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最后一句陡然拔高，雷霆之怒在字句间炸开，震得殿角侍立的几个小太监膝盖一软。
赵安歌心头一紧，面上却无半分惶恐，只有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撩起裙摆，稳稳跪倒：“父皇息怒。儿臣惶恐，绝非有意瞒报。事发突然，情势如火！张韬勾结昭国，私贩军资铁料，证据确凿，更豢养私兵悍匪，鹰愁涧已成毒瘤！儿臣恰在清河巡庄，闻听矿工惨状，又截获昭国密使信物，”
她双手将那只沉重的紫檀密匣高举过头顶，“内有张韬通敌密信及昭国狼首令牌为凭！彼时郡城内外隔绝，张韬爪牙遍布，消息传递恐遭截杀。儿臣唯恐迟则生变，昭国接应人马瞬息即至，矿脉一旦落入敌手，则国境危殆。故斗胆先行处置，弹压乱局，封存赃证，以待圣裁！儿臣擅专之罪，甘领责罚。然清河已靖，通敌主谋张韬伏诛待审，昭国密使负伤在逃正全力追捕，矿脉及抄没之资，已由徐家协同儿臣府卫暂管，此为初步账册明细，请父皇御览。”
她语速清晰平稳，条理分明，将一场滔天巨祸硬生生掰成了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忠勇之举。同时，另一份厚厚的账册由薄烟膝行呈上。
赵琰阴鸷的目光扫过密匣和账册，并未立刻去接。殿内死寂，落针可闻。皇后的心腹大太监悄然立在殿角阴影里，屏息凝神。
太子赵元晋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张韬是王家的狗，这屎盆子，会不会扣到他东宫头上？
“好一个‘情势如火’！好一个‘以待圣裁’！”赵琰冷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赵安歌，你当朕是瞎子，是聋子？还是你以为，凭这点‘功劳’，就能抵过你目无君父、擅权妄为之罪？！”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威压如山崩海啸般当头压下！赵安歌只觉胸腔被无形巨力挤压，几乎喘不过气。她伏低身体，额头触地：“儿臣不敢！儿臣所为，只为社稷，绝无半分私心！父皇明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却依旧清晰。
“陛下息怒。”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碎玉般响起。
一直侍立在侧的玉华真人郁连华端着鎏金托盘，袅袅娜娜地走到御案旁。托盘上一盏青玉小盅，氤氲着奇异的草木清香。
“龙体要紧。这是新炼的‘宁神静气散’，最是平息肝火，疏解郁结。陛下连日操劳，饮一盏再问话不迟。”她声音柔媚，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纤纤玉指已将玉盅捧至赵琰唇边。那奇异的药香仿佛有魔力，丝丝缕缕钻入鼻端，赵琰胸口翻腾的暴戾竟真的被奇异地压下去几分。
他阴冷地瞥了郁连华一眼，终究还是就着她的手，将那微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力化开，赵琰起伏的胸膛稍稍平复，眼神却更加幽深难测。他不再看赵安歌，目光落在密匣上：“打开。”
梁缨上前，利落地打开密匣锁扣。里面是染血的密信、刻着狰狞狼首的冰冷令牌，还有几块乌沉沉的未经锻造的铁胚。昭国的标记，昭国的令牌，昭国最缺的战略铁料！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赵琰拿起令牌，指尖摩挲着狼首冰冷的纹路，眼神晦暗不明。
他看向那份账册，随手翻开。厚厚一叠，条目清晰，抄没的巨额金银、查封的田产商铺、未及运走的铁料数目……甚至最后几页，还附上了“抚恤矿工流民”的支出细目，笔笔分明。
这份沉甸甸的“忠心”和巨大的实利，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将他方才的滔天怒火硬生生压回了胸腔深处。
他沉默着，手指在账册上缓缓敲击，权衡的意味浓重。
“陛下！”殿角的大常侍终于按捺不住，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猛地跪倒在地，“公主殿下纵然有功，然其擅离职守、不报而专、搅动地方、惊扰圣听，实乃大不敬！皇后娘娘闻听清河惨状，忧心如焚，伤势反复，直道‘公主眼中可还有君父纲常’？此风若长，国将不国啊陛下！”他砰砰磕头，将皇后自戕未愈的惨状渲染得淋漓尽致，字字句句直指赵安歌藐视皇权。
太子赵元晋眼皮一跳，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母后伤重心焦，儿臣感同身受。张韬身为郡守，竟敢通敌卖国，罪该万死！然其毕竟是朝廷命官，纵有万般不是，也应先押解回京，由廷尉署审定罪，方显我朝纲纪！安歌虽是一片赤诚，然处置…确有些操切了。”
他急于将张韬与王家切割，言语间将自己和皇后摘得干干净净，只强调“朝廷法度”，矛头暗指赵安歌僭越。
赵安歌依旧伏地，心中冷笑。皇后借伤发难，太子急于撇清，好一副母慈子孝、忠君爱国的模样！她正欲开口，殿外忽有内侍匆匆而入，手捧一封火漆密信：“启禀陛下，亲王有紧急密奏呈上！”
赵琰眉头一皱：“呈！”
内侍将密信奉上。赵琰拆开，目光扫过，脸色骤然变得更加阴沉，一股森然寒意瞬间弥漫开来。他猛地将密信拍在赵安歌面前的地砖上！
“赵安歌！抬起头，给朕好好看看！还有这些！”那几张薄薄的纸，赫然是几份誊抄的账目片段和几个潦草的名字，落款处一个清雅的“黄”字印鉴。纸页散落，其中一张，竟粘着一小段断裂的丝线，丝线上缀着半颗米粒大小的、被踩扁的翠玉珠子——正是谢璇那块玉佩上特有的装饰。
赵安歌瞳孔微缩。
亲王？他竟在这节骨眼上，送来了直指太仆黄柰贪污军马款项的铁证，更微妙的是，这证据里，竟夹着谢璇玉佩的残件？
“儿臣惶恐！”赵安歌立刻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自责，“马匹亏空一案，儿臣确已查到华阴、华阳、正平三郡养马监与太仆寺账目存在巨大亏空，马匹损耗率奇高，绝非天灾所能致。正欲深挖其钱粮流向与经手之人，便因清河急务中断。儿臣正全力梳理线索，不想王叔…竟已洞悉奸情，更寻得如此关键证物！此物…”
她目光落在那半颗翠玉珠上，语速微顿，带着一丝探究，“似与黄夫人日常所佩之物…有相似之处？若此物亦出自黑市赃证之中…那这幕后黑手所涉之广，恐怕远超儿臣所想。儿臣恳请父皇，彻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她将丞相的“洞悉”高高捧起，顺势点出谢璇玉佩的蹊跷，将火烧得更旺，也把自己从“查案不力”的指责中摘出，变成了“正在深挖却被意外打断”。
“无论何人？”一个冰冷而磁性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众人悚然回头，只见赵玠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殿门光影交界处。他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柏，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凤眸深不见底，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跪伏的赵安歌身上。
他缓步走近，步履无声，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臣弟见过皇兄！”
经过赵安歌身侧时，微微俯身，仿佛只是弯腰去拾地上散落的一页纸。然而，就在这俯身的刹那，他冰凉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赵安歌微微散开的衣领边缘。指尖的触感精准地停留在她颈间肌肤上。
赵安歌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赵玠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指尖捻着那页沾着翠玉珠残件的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却如同黏稠的毒液，牢牢锁住赵安歌瞬间苍白的侧脸。他并未看那纸上的内容，仿佛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皇兄，”赵玠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敲在死寂的殿中，“马匹乃军国重器，贪腐至此，动摇国本。安歌公主于清河力挽狂澜，肃清通敌叛臣，已是难得。如今马案线索既明，我也查出些苗头，”他扬了扬手中的纸页，那半颗翠玉珠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弱却刺眼的光芒，“当务之急，是顺藤摸瓜，揪出这吸食国脉的硕鼠蛀虫。至于公主行事是否合于流程…功过相较，瑕不掩瑜。臣弟以为，当务之急，是命公主协同臣弟，彻查此案，戴罪立功，以儆效尤！”
他一番话，竟是将赵安歌擅赴清河的重罪轻描淡写地揭过，直接定调为“功大于过”，更顺势将彻查马案的重任再次压回赵安歌肩上，将她牢牢绑在了这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身子骨之上。
赵琰服下郁连华的丹药后，汹涌的怒火被强行压制，此刻听着赵玠条理分明、看似公允实则将赵安歌推入更险境地的陈词，看着地上散落的铁证，又瞥了一眼密信上那个清冷的“黄”字印鉴，再想到赵安歌从清河带回来的巨大实利…他胸中翻腾的杀意与权衡激烈交锋。最终，那冰冷的利益和暂时压下的暴戾占据了上风。
“哼！”赵琰重重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剐过赵安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一年，禁足公主府半月，静思己过。马匹贪腐一案，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黄柰停职待参，着你领廷尉八府四局精干人手，协同…京兆府......”他森冷的目光扫过赵玠，“给朕彻查到底！所有涉案之人，无论皇亲国戚，给朕揪出来。若再有差池，两罪并罚，朕剥了你的皮。滚！”
“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赵安歌深深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起身时，目光扫过赵玠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太子强作镇定的脸，扫过地上那半颗刺眼的翠玉珠，最后落回御座上那尊喜怒莫测的帝王。劫后余生，却已置身更凶险的深渊边缘。
众人随赵琰离去，只有赵安歌还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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