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范衡和牧溪一起来到了苍竹道长居住的别院,越红尘正跟苍竹道长围在一处草堆边,范衡闻到了隐隐的血腥味,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条通体漆黑的母狗正在分娩,有两只已经出生,可母狗的肚子还是鼓鼓的,估计还有几只在肚子里。
范衡注意到母狗两只后腿都受了伤,照理来说活不到现在,是苍竹道长和越红尘救了它,而且帮它准备地方让它生产。
母狗呼吸急促周身发抖,却没有哀鸣,好像除去人类所有生物在生产时都是沉默的,哀鸣的只有刚出生的生命罢了,五条小狗出生,母狗的肚子瞬间瘪了下去,越红尘看到范衡和牧溪的到来,却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端来提前准备的羊奶。
母狗喝了几口羊奶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气息,它死了,五只小狗趴在它尸体上吃着奶水。
“道长,小黑死了,”越红尘忽然满眼噙泪问道,“这就是您所说的生生不息吗?为什么我只看到了痛苦?”若是小黑没有怀孕,哪怕它两条后腿都已溃烂,它也是可以活下来的。前几天小黑还在自己手下发出撒娇般的轻哼,如今,它已经变成不会有任何动静的死物。
苍竹道长将小狗从小黑身上移开,将它们放进另一个草堆中,一条白色的母狗正在给小狗喂奶,对于新到访的小客人,白狗伸出舌头舔着它们表示友善。
“小越,”苍竹道长抚摸着小黑的尸体道,“生命本就是一场伟大的献祭,所谓生生不息,本质上就是生命的循环,你只看到小黑死了,可小黑同时也重生在另外五条小生命身上,小黑完成了它伟大的使命,而我们,照顾好小狗让生命延续下去才能让小黑安息。”
越红尘一下子抱住小黑冰冷的尸体哭道:“可小黑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小狗是小狗,小黑是小黑,道长,我悟不了啊……”
苍竹道长慈爱地抚摸着越红尘的脑袋道:“你当然悟不了。”
越红尘哭声停止,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苍竹道长。
“因为我刚才说的是这个世上最伟大也是最自欺欺人的谎言,”苍竹道长将小黑从越红尘怀中接了过来,合上了它失去光彩的双眼道,“的确,人死灯灭,再无法影响尘世,死亡是人类最本能最恐惧的痛苦,你看到这种极致的痛苦流出泪来很合理。因为你爱着你自己,从而将这种爱投射到小黑身上。对于可以思考的我们而言,生命的确不是循环,你生命不会延续在另一个生命身上,你就只能是你自己,所谓的生生不息,其实是你一厢情愿将自己生命的倒影投射在别人身上罢了。”
越红尘擦着眼角的眼泪看着小黑的尸体若有所思,“我的确是在爱着自己,我害怕像母亲那样难产而亡,所以绝对不会动生孩子的念头,可当我透露这种想法的时候,爹总会说我是个自私的坏孩子。明明是我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当我想为我的身体做主的时候却总是被形形色色的理由阻挠呢?我可以领养孤儿视若己出,也不会阻拦别人跟未来丈夫生孩子,世人却将这种行为视作异端,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世人错了?”
“摸摸小黑。”苍竹道长将小黑的脑袋递到越红尘面前,越红尘摸了摸小黑的脑袋,眼睛里又有泪花开始闪烁。
“这花花世界,只用对错区分岂不是太过无趣?”苍竹道长从另一处草堆中拿出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狗道:“再摸摸它。”越红尘照做之后,苍竹道长将小狗放回狗窝中继续吃奶,回来后接着问道:“你真的觉得小黑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了吗?”
“还有一堆夺了它性命的小狗。”越红尘看着吃奶的小狗回答。
“这难道不是小黑曾经活过的证明吗?”苍竹道长站起身来道,“小越,你总是说你如何你如何,可你有没有想过世上女子明明知道生育可能会夺了她们性命却还要拼死生育后代吗?”
“因为她们蠢……”越红尘毫不犹豫回答道,就跟自己去世的母亲一样蠢。
苍竹道长脸上浮现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门外的风吹动他青色的道袍,越发显得他形销骨立。“是啊,她们蠢,居然踏入命运给女性设下最险恶的陷阱,居然会相信孩子比她们的生命还要重要的谎言,可是越红尘,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说她们蠢。”
“嗯嗯——”越红尘心不在焉的点头附和着,“她们很伟大。”伟大的虚名换取人命一条,多划算的买卖。
“战死疆场的战士伟不伟大?舍生救人的侠客伟不伟大?为天下苍生呕心沥血的救国者伟不伟大?”苍竹道长问道。
“当然伟大。”越红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他们的伟大与母亲的伟大有何不同?”苍竹道长掷地有声地问道,“是因为他们拯救的人比较多,而母亲只能拯救身边幼子吗?是因为他们会流芳千古而母亲只能泯于岁月吗?”
越红尘面色变得局促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苍竹道长盘腿坐在越红尘身前道:“是因为母亲这样做不值得是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越红尘连忙点头道。
“是啊,与我刚才说的伟人想比,她们的光芒简直微若流萤。可我们终究绝大多数还是平凡如蝼蚁,终其一生也无法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明,所以才会拼命投射自己生命的倒影,甚至为了这个倒影豁出生命。”
“可倒影不就是谎言吗?”越红尘疑惑地问道。
“理想是谎言吗?”苍竹道长反问,见越红尘沉默不语,又接着说道,“谎言,便是错误吗?人类自从有了语言开始谎言也随之诞生,人们在各式编造的谎言中迷失了自我,同时也在谎言中不断找寻着自我,最终,人们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谎言,当这个谎言相信的人足够多,人们就会将它奉做圭臬,并给它冠上名为理想或者信仰的美名,究其本质,不过是大家的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可正因为这份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才铸就了我们光华灿烂的尘世,母亲,保家卫国,行侠仗义,这些都同样美好,人们因为这些美好连生命的投影都熠熠生辉,甚至盖过了生命自身的光芒,这又如何不让人心向往之?”
“是爱吗?”越红尘摸着自己心口说道。母亲因为爱着她,所以心甘情愿用她的命换取自己平安出生吗,好悲哀的爱。
这时一句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我只知道再这么耽搁下去小黑的尸体都快臭了。”范衡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把铁锹指着门外的柳树道,“埋在那里怎么样,尸体的养分肯定会让柳树长得更加茁壮的。”
牧溪拿着匕首削着一块木板道:“要不要立个墓碑?”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心。”越红尘站起来用力捶了一下范衡的胸口。
“我没有照顾过小黑,自然也不会像你这般伤心。”范衡大部走到柳树下拿起铁锹开始挖坑,“但若是忘忧郎或者施施死掉的话,我还是会难过的,比起你的眼泪,我还是觉得一个足够深的大坑适合现在的小黑。”
苍竹道长把小黑的尸体抱到柳树下,也开始帮忙。
“范公子,你这安慰人的手段也忒粗暴了些,”苍竹道长边挖坑边对范衡说道,“还是说你天生就是这般冷酷无情?”
“苍竹道长误会了,”范衡挖坑的工作没有停下,“我并没有安慰小越的意思,要不是担心小黑会越烤越香引来关注,我还是觉得火化后再埋比较省力。”
“你觉得刚才那一幕怎么样?”苍竹道长擦着汗问道。
范衡挖坑的动作慢了几分:“令人动容。”他不是铁石心肠,刚才小越抱着小黑痛哭的时候他都不忍心打搅。
坑很快就挖好了,范衡蹲下抚摸着小黑干枯的皮毛,“可我更明白伤心之后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尽快处理尸体防止疫病传播,小黑在生小狗时双腿就在腐烂,而且眼睛发红,万一身上什么疫病可就麻烦了,还有小狗,一旦发现有染病的迹象,立刻隔离,别让它再传染其他小狗。”
范衡将小黑的尸体小心翼翼放进深坑中后,开始将土一点点扬到小黑身上,最后彻底将小黑深埋地底。
牧溪递上了一块木牌,上面画着一条活灵活现通体漆黑的小狗,范衡接过来将它插在疏松的土壤中,越红尘也来到树下轻轻抚摸着小黑的墓碑。
范衡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到头来安慰小越的居然是牧溪。
“小越,”范衡轻轻一跃跳上了柳树最高的枝桠上,“哭够了就跟我回思源山庄找桐姐,听说她给你设计了好几套喜服,正等着让你挑选呢。”
“是吗?”越红尘总算露出了几分笑容道,“可距离我们定的成亲日子还早,喜服准备的也太快了吧?”
“早做打算嘛!”范衡折下几条柳枝编织了个花环扔给了越红尘,越红尘接住后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但还是戴上花环红着脸赶紧让范衡下来。
“不知小越姑娘心结可解?”越红尘走之前,苍竹道长问道。
“他们有他们的伟大,我自有我的卑鄙,众多森林中,难免会有一颗长歪的树木,”越红尘笑着朝苍竹道长道,“道长,我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偏激了,也明白做出决定的同时也伴随着代价,但是我还是想遵循我自己的本心,至少现在是这样。”
苍竹道长无奈地笑笑道:“你不是长歪的树,道法自然,遵从你的本心并无错处,你已经明白了谎言的真相,那就找到可以让你投射生命倒影的谎言吧。”
“红尘仙子!你现在就要离开吗?不要啊……”
越红尘正打算跟范衡离开时,一句凄凉的呼唤引得越红尘猛然回头。
一位身着白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急匆匆跑来,正是崂山派大弟子孟景幻,此时正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师傅苍竹道长道:“师傅,不要让越姑娘离开好不好?”孟景幻身形细长高挑,白色的道袍硬生生让他穿出了晾衣杆成精的感觉,配上青白的面皮和略微凹陷的眼窝,范衡差点以为这是那家冤鬼在求苍竹道长超度。
苍竹道长见自家徒弟这副没出息样,直接扎心道:“小越的未婚夫来接她回去看喜服,我肯定不能拦着啊。”
“未婚夫?”孟景幻这才注意到边上站着一直没说话的范衡和牧溪,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那以后就没人陪我一起练剑,打扫狗窝,偷溜出去喝酒吃肉了……”
苍竹道长当场给了孟景幻一个爆栗,“就惦记着这一茬是吧,小越不在你可找不着理由跑出去胡吃海塞了,从今天开始,上午练功,下午照顾小狗,晚上给我抄南华经,这次武林大会你要是给我丢人现眼,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孟景幻的五官顿时已不可思议的方式皱到了一起:“武林大会……别让我和林大夹子打就行,我对他的浩然正气属实接受无能。”
“林大夹子?”越红尘皱眉问道,“我怎么没听说有这号人?”
孟景幻夸张地捂着脸道:“是茅山派的林秋枫啦,这人老是用话本中济世奇侠的标准要求自己,还专门写了本关于怎么以身作则和每日计划的札记,我看过,那条条框框简直严苛到将人逼成活尸的境界,他想当大侠,却失了人味,可不就是林大夹子了嘛。”
“人家自律点你就这么阴阳怪气,”越红尘不以为然道,“非得像你似的整天傻乐才算有人味吗?”
“我那叫道法自然!”孟景幻梗着脖子强调道,“整天被无聊的陈规约束,我道心都会乱掉的。还有啊,那个林大夹子,来了洛阳,都没有来看看我……”
苍竹道长忽然朝范衡低声道:“给幻儿点颜色瞧瞧。”
范衡随手抄起牧溪腰间的雁翎刀指向孟景幻:“打赢我,我就带你和生客栈吃席。”
孟景幻一听有吃的立马就来了精神,拔剑向范衡挥去,本来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范衡的身影像游鱼一般朝自己近在咫尺的四周掠过,剑锋无论无何也碰不到范衡的身体,不禁着急了起来,出招也开始凌乱。就在孟景幻再次以为可以赢下这场切磋的时候,明明在自己面前微笑的范衡忽然如鬼魅般消失,接着后颈一阵凉意,是刀锋。
“看来这次无缘请孟少侠吃大餐了。”范衡将刀收回刀鞘还给牧溪,孟景幻剑法确实深得苍竹道长精髓,灵动飘逸,可观性极强,比起茅山派杀伤力十足的凌厉剑招,崂山派剑法偏向于体现对天人合一向往,虽杀意略逊,可胜在招式灵活多变。真生死之战的话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可武林大会,孟景幻看上去就没有当武林盟主的野心,估计真就顺其本心了。
苍竹道长看到徒弟呆愣愣地拿剑站在原地,走上去提醒道:“望洋兴叹了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的武学境界还早呢。”不得不说,这徒弟学自己学的太彻底了点,都没点危机意识,再不给他上强度,还修道呢,眼瞅着就成无欲无求的活佛了。
“得罪了。”范衡看孟景幻好像失了魂一样,以为自己刚才玩的过头了,也上前小心的道歉。
“和生客栈今天什么席?”孟景幻一开口,苍竹道长便气得拂袖站在树下说不不出话来。
“普通流水席。”范衡面无表情回答道,亏他还以为伤了孟景幻的自尊,合着这货在想这个,估计孟景幻能跟流霜聊得很欢。
辞别苍竹道长和孟景幻后,牧溪在回思源山庄的路上悄声对范衡道:“幸亏没有火化小黑。”不然孟景幻现场开餐,苍竹道长非得气昏过去。
“别闹,景幻对小黑可是很好的。”越红尘正色提醒道,“要不是景幻彻夜照料,小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是在下唐突了。”牧溪低声道,孟景幻为人豁达,希望听到小黑去世不会像越红尘一样伤心吧。
“我没有怪你。”越红尘摆摆手道,“只是怕你们误会景幻,他其实很细心温柔的。”
范衡随手揪起一片柳叶放在阳光下观察着树叶脉络道:“小越,你现在的本心,还是嫁给我做个契约夫妻吗?”
“当然,”越红尘不假思索回答,“我想要的可不是一个男人的疼爱,我当下需要的是一个规避世俗流言恶意的幌子。”刚说完,越红尘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慌地望向范衡道:“你不会是想跟我生孩子吧!”
“当然不是,”范衡笑着摇摇头,“只是……想告诉你真相而已。”说着,便当着越红尘的面吻住了牧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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