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去死!”
陈圆满这样想着,从礁石走向海水。
陈圆满原本没想死,她和朋友吵架,一气之下,从租来的房子一口气走向几公里外的海滩。
她租的地方是位置偏僻的廉价度假小区,走几公里才从路灯都没有的村道慢慢过渡到稍微有点人气的路段,她想去离她最近的那个海滩散散心。
大中午的,她打一把遮阳伞,挎一个亚麻编织包,包里放了装好热水的保温杯、饿肚子吃的香蕉、手机和纸巾。
走到半路,实在太热,又潮闷,陈圆满不停挥手扇风。
这时,陈圆满眼前不远,有辆路过的小车打着双闪靠路边停下,驾驶位车窗降落,开车的女人挥手朝陈圆满笑。
陈圆满眯起眼睛,以为是自己没认出来的邻居,便也友好甚至有些讨好地笑了笑,挥挥手。
陈圆满讨厌自己的这个笑容,可又根深蒂固地形成了条件反射,见人都假笑。
她在和心理咨询师对话的时候,也总是眼睛在流泪嘴角却上扬——真情实感难过的同时,同一张脸上也分裂出另一个自己,想要掩饰并嘲笑正在哭泣的自己。
陈圆满扫了眼车尾的吉字车牌,对这辆车还是没印象。
没想到,车里面善笑着的圆圆脸姐姐,竟指了指后座,柔声问道:“要不要载你一程?”
原来是看陈圆满走太难,想顺路载一程的陌生人。
陈圆满连忙摆手说“谢谢”,悄悄挪下遮阳伞,挡了自己半张脸。
遮阳伞下的吉字车牌,开走很慢,像是在等陈圆满。
车慢慢拐过一个弯后,才在陈圆满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陈圆满在朋友那里憋着的委屈突然激发出来,大滴的眼泪哗啦落到胸口渗进衣服,一时分不清是汗是泪。
虽然路上没人,但陈圆满不敢放声大哭,怕被谁听见或看见,觉得是件丢脸的事。
只好躲在伞下,纸巾在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揉皱了、湿透了,还要留心找个垃圾桶来扔。
在拐过一个弯后,陈圆满来到了通往海滩的海边栈道。
这里开始有三两行人散步,陈圆满发现,每一个路过她的人,都会扭头看她。
是哭相太明显了吗?
一见旁边男人扭头,陈圆满不动声色地挪移伞柄,伞页遮挡了男人视线,却挡不住男人的赤膊和圆滚啤酒肚。
男人踱着拖鞋,走过了还要回头,目光比太眼光还毒,扎得陈圆满脊背发凉。
陈圆满不由加快脚步,衣服上的汗渍像一块恶化的斑,迅速从指甲大小蔓延到巴掌大小。
又来了又来了,前面牵手散步的老夫妇齐齐看向陈圆满方向,陈圆满咽了一口唾沫,惶恐迎向两人的视线。
老头看到陈圆满看他,扭头看向别处。
陈圆满又看向更靠近她的老太,老太戴着墨镜,一动不动瞪着迎面走来的陈圆满,直瞪得陈圆满发怵。
陈圆满缩了缩脖子,不禁往自己身后看,以为是后边发生了什么,才吸引老太这般注意。但陈圆满身后是空无一人的海边栈道,只有栏杆外的芒草伸进道路,在风里招摇。
陈圆满又扭头看老太,老太仍一动不动,像只木鸡,宽厚的墨镜挡了底下那双眼珠,她那双一动不动的眼珠像是在看陈圆满,又不能让陈圆满确定到底是不是在看。
陈圆满不自在地抹了抹脸,装作散步的样子,生怕泄露出紧张地走过了那对呆立的夫妇。
陈圆满一直是这样,对他人的视线敏感,却又读不懂意图。那些分析眼部肌肉和瞳孔变化还有微表情的理论,无论看得再多,统统都不起实际作用。
陈圆满看对方看她的眼睛,都觉得对方在打量商品——一张张无表情的脸上、用一道道无感情的目光,来衡量她的价值。
在他人的视线中,陈圆满就像传送带上正经历激光检测的出厂品,她已按程序制作和包装完成,一旦得出不合格的结论,面临的就是销毁命运。
三十年来,陈圆满一直活得严丝合缝、谨小慎微、生怕出错。
但如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哪里出了大错。
就像一台精密仪器中的一枚微小齿轮,日久天长磨损后,嘎嘣缺了一角,就因为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角,这台人人称赞的机器突然就整个瘫痪了。
“你真是可悲!你根本不会做人!”
陈圆满想起吵架时朋友对她的怒吼,正是这句话,令高速运转的陈圆满突然卡住,细微而又轰然嘎嘣一声。
青天白日的,陈圆满猛打了个冷颤,从后背到心口阵阵发寒,豆大的冷汗直往外窜。
陈圆满麻木地迈腿,感觉自己变成一坨正在行走的肉,心脏噗嗤噗嗤蛮跳,烈日下不断将热血泵进发冷的全身,全身关节都在行走中发出咔嘎咔嘎磨响。
陈圆满想停下来,但设定了“前往海滩”这个目标的肉身,还是带她来到了海滩边上,到这时,她这台设定了程序的机器,才在执行最后一个命令后,彻底停下来。
陈圆满一屁股坐在海滩边的礁石上,头顶一把黑伞,脚边一片黑浪,快速逼近的乌云将海面染成凶险的灰蒙。
从包里掏出保温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热水,呼呼吹着,啜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进喉咙落入冰凉的胸膛,好像一个死人突然有了一□□气。
陈圆满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坐在浪打浪的礁石上,痴痴看着海。
“这不公平。”
陈圆满突然响起个尖细的声音说。
陈圆满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地察言观色、努力地曲意逢迎、努力地对每个人好,每次都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想让别人多喜欢自己一些、多对自己好些……
怎么就在朋友那里换来一顿骂,成了个不配做人的人了呢?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做人了呀!
陈圆满一口喝干热水,仰头看见乌云下,密密麻麻的雨正飘飘洒洒过来,急促的气流吹得她伞发抖。
“但如果朋友说的是对的呢?”
那声音提醒道。
陈圆满越努力钻研别人,就越觉得,这世界上,人五花八门,陈圆满左支右绌,把自己全部掏空和交出,也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而这些人之中,又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对陈圆满不满,她再怎么努力,全都吃力不讨好。
所以陈圆满辞掉工作,远离人群,搬到偏荒地方,可以说她付出了所有,却讨个一无所有。
朋友那句话之所以能让她如此受伤,也是她内心深处,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陈圆满根本不配做人!”
那声音肯定道。
三十年来,陈圆满有过骄傲的高峰,人人都说陈圆满父母有她真是这辈子的好福气,如今她跌落谷底,桩桩件件无数回忆如浪潮打来,这些好的坏的加起来,她全部不想要了。
陈圆满否定自己的全部人生。
“陈圆满应该去死!”
那声音建议道。
一个潮湿的浪舔过陈圆满脚趾,陈圆满站起来,包在礁石上整齐放好,伞遮在包上。
陈圆满面对波涛汹涌的海浪,头顶的雨忽噼里啪啦猛烈斜劈在身上,陈圆满一脚踩进水中。
饱晒了太阳,礁石温暖,水也温暖,陈圆满欣喜地被包容和接纳她的温暖诱惑着往前走。
玻璃色的海水逐渐漫过脚背,逐渐没过脚踝,不停往陈圆满的小腿往上蔓延,连浇在身上的激烈雨滴都带着酷暑的温度,一点也不冷,反而酣畅淋漓。
陈圆满像个孩子似的,咧开嘴大笑,捧起身下的海水朝空中挥洒,和天和地打水仗。
雨倾盆倒在海面,风一阵浪一阵,起伏的海浪被天色染成明亮的银灰,陈圆满像泡在熔化的银浆之中,脚底不时脱离礁石。
“你应该去死!”
就在这时,那道声音如闪电劈过陈圆满。
陈圆满忽然整个僵住,欢乐如走马灯霎时远去。
眼前,天不再是天,海不再是海,而是一张正待将她吞没的巨口。
与此同时,陈圆满后颈爆发剧痛,像有什么正从她肩颈连接处撕破皮肤诞生出来。
“啊!!”陈圆满痛得大叫,求生本能令她忍痛捂着后颈,踉跄从海里往岸边走。
可风大雨大,视线被雨劈得模糊不清,半身又浸泡在紧紧吸住她的海水中飘摇,陈圆满举步维艰,正当她拼了命冲向岸时,一个大浪从身后袭来,像一只大手狠狠把她抛甩回海中。
陈圆满仰面跌进海水,挣扎吐出的气泡在混沌激荡的海中迅速消散。
“我叫你去死你没听见吗?!”那声音无比恶毒说道,竟从她撕裂的后颈蠕爬出来。
“……唔啊!!”陈圆满痛苦大叫,海水从她口鼻夺命地呛灌进去,眼看她吐出的那口大气泡不断浮游往上,好像一只偷走她生机的水母。
而她后颈破裂处,仍源源不断涌出些什么,不是血,是比血和海水更重的,黑色的沥青状粘稠物质。
时间像数倍放慢,陈圆满眼看着从她身后冒出的黏液状黑质,像更大的水母触须,捞过她吐出的那口大气泡,把那载着生机的气泡拦截移向她口鼻。
陈圆满整张脸埋进那安全的气泡中,重获呼吸的瞬间,她大口咳嗽,鼻子不停流水,耳朵也嗡嗡作响。
等她回过神来试图弄清现状,才发现她后颈涌出的黑色黏质,已形成一个和她身高差不多大小的密不透风球体包裹了她。
球体内部的海水正缓慢渗出,而陈圆满所呼吸的气囊正越来越大,随着空气逐渐占据整个球体,陈圆满也从水中漂浮的失重状态滑落球体底部。
陈圆满抹了一把后颈,那黑色的黏质便沾满她手,滑腻腻的,和皮肤粘得很紧,两指相触还会拉丝,有点恶心。
“你觉得很恶心是吗?”那道熟悉的尖利声音又在陈圆满耳边响起,陈圆满一扭头,呛水的喉咙受挤压又不住猛咳了几声。
只见一黑色小人坐在她细瘦的肩膀上,巴掌大小,纹丝不动地粘着她,她咳嗽不仅没甩走它,它还好心似的,伸长手拍拍她后背,帮她舒缓止咳。
“你到底是谁?”陈圆满问得很不客气。
“你不是很想死吗?”黑色小人姿势悠闲地撑坐在陈圆满肩上,口气吊儿郎当,却又透露阴毒:“我是来帮你死一死的。”
“我可没说我想死。”陈圆满冷嗤一声:“是你一直在说。”
“你不想死那我就不会来了。”那小人不容置疑地说道。
“那现在呢?”陈圆满扫视了一周球体:“你现在是让我活一活还是死一死?你把我推进海里又救我干什么?”
“哎哎哎,别乱栽赃嫁祸的,海是你自己走进去的,我可没办法左右你任何事情,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事,风险自担、后果自负。”那小人继续以令人厌嫌的老油条声音调侃陈圆满。
又翘起二郎腿说:“既然你都不想活了,死在这种没人知道的地方多可惜、多窝囊啊!你就不想利用你的死亡,去报复那些把你害死的人吗?我现在是给你机会!”
“嗯?”陈圆满说:“谁害我?按照你的说法,我难道不是自己想死的吗?”
“愚蠢。”黑色小人毫不留情点评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想死,自杀也不一定自愿。你不恨那些把你一步步逼到这份上的人吗?”
“我不恨。”陈圆满回答得斩钉截铁。
小人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揭穿:“你说谎。刚是谁吵架时气得想弄死朋友来着?”
陈圆满沉默。
小人引诱道:“我给你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机会,你答应我,把你的死亡弄得精彩些,最好把那些把你逼急的人弄得痛不欲生,让我看场好戏,行么?要不你一个人死在这儿,变成个孤魂野鬼的,尸首泡发了才冲上岸,太无聊了。”
“噢,我明白了,你就是想利用我,再多带走几个痛不欲生的是吗?”
“你也可以这样想。”小人很坦白地摊手:“反正你都要死了,死在哪天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所谓不是吗?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地像垃圾一样死在这里吗?发挥你的价值,去利用你的死亡,你这一生到最后也没浪费不是吗?”
听到“价值”和“利用”,陈圆满凄楚地笑了两声。
她扭头看向肩上这个没有五官也分不清性别、只有一个人形模样的恶毒小人,爽快道:
“行吧。告诉我,怎样做?怎样回到每个我想杀死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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