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小黑人拍手鼓掌大笑:“我也的确只能带你回到每个你想死的时刻。”
“来吧!”小黑人跃起跳上陈圆满脑袋,它跳得轻松毫不费力,陈圆满才发现小黑人后颈拖着一条细长的黑色黏质,像一条脐带和她后颈涌出的黑色黏质相连。
“这是什么?”陈圆满揩了一指头黏质问小黑人。
“反正你都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嘛呢?”小黑人趴在陈圆满脑袋上,拢了拢她头发给自己筑了个安乐窝。
陈圆满有点生气,她习惯性憋着不说,但又想,自己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撒撒气怎么了:“哎!你就不能对我这个快死的人说话好听点?”
“哈哈!”小黑人欢快地跺了跺脚,沉甸甸地压得陈圆满脖子发酸,“哎这就对了,难得你不包子了!”
“要你管!”陈圆满翻白眼,对这小不点儿高高在上点评自己的行为很不满:“快说吧,怎样才能回去,我都迫不及待要弄死自己了。”
“很简单,”小人说,“你闭上眼,全神贯注想着你想回去的死意产生的那个时刻,专注到你相信你就在那个时刻,到时你再睁眼,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
“那我到那里后,我又是谁?是别人都看不见我的旁观者?还是那个时刻的我自己呢?”陈圆满问。
“问那么多干嘛?去到就知道啦!”小黑人用尖酸的语气打发了陈圆满,又像是看穿陈圆满犹豫的心思,它抓了抓陈圆满头发敲敲她脑袋补充:“就算你怀疑我真的要害你,你也可以这样想……”
陈圆满抬手一弹小人瞪眼打断:“我不用你告诉我可以怎样想,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很好。”小黑人面部凹陷出一弯笑弧,像一团橡皮泥上一道指甲印,“那现在开始吧。”
话音一落,小黑人像突然消失了存在,不再发出动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陈圆满有些发慌,她封闭在一个黑色球体里,就算她大喊大叫,又或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发现。
但现在她有机会前往一个能用她死亡报复别人的时刻,而那个时刻也必须是她当时也很想死的时刻。陈圆满由此猜测小黑人是通过死亡意念来连通和穿梭时空。
陈圆满想,她必须精挑细选一个时刻。
有了!
她选好了。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制造一个无可挽回的绝妙戏剧时刻!
陈圆满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想着她挑中的那个时刻。
散乱的画面在脑海飞旋,像乘坐旋转木马,一切都在模糊不清地旋转,给人快乐的恐慌。
“放轻松。”小黑人趴在她头顶说,“就像准备入睡一样,你正在给自己造梦,一场通向死亡的梦。”
小黑的声音水一样从头顶沁下来,使陈圆满感到静谧和清凉。她眼皮不安地动了动,小黑便立马伸长双手捂住她眼睛,用黏液缝合她眼皮。
小黑轻轻在她头顶说:“相信我,虽然我要杀你,但我不会伤害你的。”
一滴眼泪从陈圆满眼角缓缓流出,嗒一声滴落,和球体接触的瞬间,荡出一圈无尽扩散的涟漪,将一切黑暗荡涤干净,变成温暖柔和的光明,把陈圆满包裹其中。
“——哇哇!”陈圆满听见哭声——
借助后天的知识和不能确定为真的记忆,陈圆满依稀能还原她在母腹中的场景。
深深的漆黑之中,母体的五脏六腑在她四周围搅动——自她受孕那一刻起,母体中的一切就伴随她的每时每刻,因而这些搅动、这些母体运作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在母体之中的尚不能分辨你我的她看来,她能感受到的包裹着她的一切,都属于她的部分,连母体也是她的从属。
浸泡在充满营养的母体之中,无需动作就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供应,不会受伤,也不会感到痛,安稳的母体让她有与世界融为一体的体会,她就是无边界的宇宙,就是无分割的全部,就是纯然和全然。
但竟然,这种体验很快打破,随着她的长大,母体变得越渐狭窄,她擂出四肢,却处处碰壁,母腹柔软有弹性,她推母亲的肚皮,她推母亲的脏器,手脚又被同样的力度反弹回来。
母亲怀抱着她,但母亲并不言语,母亲默默坐着、默默走动、默默睡去,母亲期待她的到来——母亲的双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之上,这是她的形状、她在她体内的位置。
母亲的手温隔着肚皮传来,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她在母体内感受到的,来自母体的情感波动。早在知道“情感”这个词汇之前,她就已明了情感在母体内的具现——极细微的电流、极轻微的收缩,仿佛一个太过紧张的拥抱,小心翼翼到只敢揽一下,又退回,生怕太过脆弱而破坏,你是珍稀与珍贵的。
尚未命名为陈圆满的她,便也伸出手脚,轻轻地、轻轻地,隔着肚皮,与那传来温度的手掌对碰,肚皮外传来朦胧笑声震荡在肚皮内。
不是这一刻,陈圆满不想死在这一刻。
那又是哪一刻呢?
在母腹中,她越长越大,长到花生米要撑破花生壳生根发芽的大小。
她可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四肢渐渐不能伸展开,便在母腹中调整位置,上下颠倒、头重脚轻到脑袋充血膨胀,分离的预感在这时候来临。
不安。有她即将脱离母体的不安,即她即将失去母体的不安,也有母体即将排出她的不安,即母体失去她的不安。
她敏感地与母体共享着这些不安,同时也感受着,在这些不安之中的欣喜。有时候母体的感受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尚不懂分别的她以为,通过脐带和羊水传递过来的安宁与不安,全都是她的感受,她不知她与母体是合二的为一。
哗啦!羊水破了、宫缩开始。
习以为常的秩序突然混乱。失控。她的合一感被打破,遭到赖以维生的空间的排斥。重力使她下坠,头顶顶塞不断破漏的羊水,这是她离开母体的征兆,也是她出生的征兆。
出生,出和生,必须出去才能求生。继续留存于母体不好吗?她会长大,长大到从母体之中伸手伸脚出来,她们仍是合二为一。
但时间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她要出世的时刻,她是一颗正待分娩的种子,母体外的世界才是她应扎根的花花世界。
不要。她不要她的完整被破坏,她伸开手脚在母腹中挣扎,包裹她的生命液体仍在渗漏,她感到生存被破坏的恐慌,也发现她其实无力阻挡这正在剧变的一切——她的家园、她的乐土、她的宇宙,全在强烈的挛缩中崩溃。
一把产钳粗猛地伸入来,环绕她头颈,将她往极狭仄的出口拉伸。
她不要,她还未准备好,但世界不容她未准备好,用刀具,用戴着手套的手,血,尿液和粪便,一片污糟,她在一片污糟的挤压之中濒临窒息。
但她仍胆怯,仍顽强地抵抗,为何将我驱逐出乐园?她不甘心地踢脚,一股不容抗拒的拉力从头顶抽拔,伴随母腹一鼓作气的勇猛压缩,她一脚将自己从腹中踢出。
刺眼。
十分刺眼光线。
她睁眼看周围明亮摇晃的世界。
咔嚓、脐带剪落,无法阻挡的失去和分离挤塞在她胸口。
一支手拎起她两脚将她垂吊在人世之间,像窃取了一个丰满果实,劈啪两个响亮的巴掌,她张声大哭,苦闷、郁结、和母体失联的恐慌从胸口排泄而出——她获得第一口呼吸,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乌黑的眼球定定望着产床上疲惫不堪的女人。
“恭喜,母女平安。”陈圆满拎起婴儿,脱口而出一句话,说完才发现自己并非婴儿,而是戴着口罩、身穿护士服的助产护士。
小人从她脑袋跳往她肩膀,望着那丝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说:“杀了她。这不是你期望的事吗?你现在就在你手中,只要你松手,这个婴儿的你就会头朝下,摔个稀巴烂。”
借助护士的身体,陈圆满端详手中的婴儿,全身裹覆胎脂,紫红、发皱、丑陋到不敢信会发育出日后的自己。
哭声竟响亮,中气十足,对到来的世界充满不满,哭脸简直认不出是人脸,像个怪物,难缠又烦。
陈圆满又看产床上的女人,还未看清样貌,恨意已涌上心头:
是你!就是你这个被称为我母亲的女人!强逼我来到这世上受苦受难!
是你!是你和我父亲造的孽!你们不该孕育我!
三十年人生飞快扫过,陈圆满不禁在心中破口大骂:
是你们将你们的无能遗传给了我,让我手无寸铁又软弱无力地面对这个洪水猛兽世界!
你看看你!狼狈污糟!你的身体被人看遍!你的器官袒露在人前!医疗器具肆意破坏你的身体、你用力到大小便失禁、丧尽身之为人的尊严才生下我!
你看看你的惨弱样子,如果不是生我,你不该走这一趟鬼门关又丢失人样,还要在日后的养育过程中受我作威作福地作践踩踏!
你为何要孕育和生下我?难道不是因为你毫无准备的愚蠢无知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和父亲的自私吗?
现在,你竭尽全力生下的婴儿就在我手中,只要我松手,你的苦难就结束了,你们嫁栽于我的苦难也一并结束,我并不感恩你赐予我的生命,我诅咒你!我诅咒我的生命!!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诅咒你们!!!
陈圆满内心如火山爆发,口罩遮掩的面容却平静如常,正当她要松手在女人面前制造惨剧时,疲惫的女人忽然对她说:“……我可以抱抱我女儿吗?”
陈圆满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向女人走去,将婴儿交至女人怀抱。原来,陈圆满附身于护士,但不能百分百操纵这具身体,当被触发时,这具身体仍会按原本的身份进行活动。
“哎呀,你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小黑人在她肩上惋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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