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护士收拾东西下班,换好便服后,护士特意翻开挎包检查里面的物品,她先是碰了碰未拆封的针管,又掂了掂一柄细长的水果刀。那水果刀明显磨过,锋利得跟手术刀似的。
一出医院大门,陈圆满就注意到马路对面一棵大榕树下,鬼鬼祟祟冒出来个黑影,看上去像个矮小精瘦的男人。
“是你同伙?”陈圆满问小黑人。
“我没有同伙,我只有我一个。”小黑人一脸看戏的样子:“况且我一向正大光明,从不来阴的。”
“那你能帮我对付他?”陈圆满余光瞟向那紧跟过来的男人。
“不能,我只能帮你对付你自己。”小黑人回答,但这话没经过陈圆满验证,不知道有几分可信。
陈圆满出生那年代,社会治安还不像后来安定,监控也还没兴起。
在陈圆满出生那小县城,有座公园和步道环绕的山,山半腰的厕所还发现过女尸,小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没多久那座厕所就给封死了,但还是有胆大的好事者半夜翻进去,在里头学鬼叫。
而现在凌晨,除了几盏昏黄的灯光,这条白天人声鼎沸的街道,现在是一个路人也没有。
这种时候,对单身女性而言,没路人可怕,有路人更可怕,更别提是个目标明确一路尾随的男人。
陈圆满快走,那矮瘦的男人便越走越快,陈圆满放慢,那男人便得寸进尺地越靠越近,以为她怕,还走得越来越起劲,陈圆满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亢奋。
但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这距离不是猫捉老鼠时,胜券在握的猫对老鼠的放任,而更像心怀鬼胎,有贼心却还没贼胆实施的紧张。
男人在等待护士露怯的那刻。
在路过服装店的玻璃橱窗时,陈圆满借助反光飞快扫了一眼跟踪她的男人:凉拖鞋、大裤衩和极不协调的西装衬衫,像是还打算给人留个好印象。
他既瘦又小,发育不良,却一脸老相,挂着讪讪讨好的笑,但那皱起的笑褶里又有种阴寒,显出一副卑微者抽刃向更弱者、企图由对方的惊恐来满足平日里求而不得的权力欲的恶相。
从护士检查包的动作来看,护士对他早有防范,这人不是初次进犯。
陈圆满原本还有些慌,但在玻璃反光中看见这么个猥琐龌龊的社会链底层渣子,她心中冷笑: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条蛆么?!
她在橱窗前站定,男人也被她惊得突然站定,错愕地看向一向胆小怕事的护士陈月。
此时此刻,面前这女人竟面无表情却眼露凶光瞪他。
他白天对谁都怕,只敢夜里蹲这个落单又好欺的小姑娘。
他打听过了,这姑娘没男朋友,自己也没女朋友,正好可以凑一对不是?他现在可是光明正大做她的护花使者送她下班呀!她怎么就不识好歹敢蹬鼻子上脸了呢!
这样想着,被陈圆满面无波澜冷眼度量的男人,怂胆又微弱燃烧出些许怯懦的愤怒。
但陈圆满竟还一动不动盯着他,不但一点没有怕他的样子,还一副准备吃他的凶神恶煞样子。
男人被盯得脊背发毛,但这惊悚的刺激又令他出奇地兴奋。
“呵。”陈圆满冷笑一声,两眼蔑觑地打量他裆,伸出两指在空中,比出一段短得渺小可怜的距离,又“啧啧”两声。
男人脸上还挂笑,在自以为胜利的迷醉中途竟惨遭羞辱而一泻毫厘,那卑微的笑如蜡一般凝固在脸上,将陈圆满对他的成功羞辱固定。
“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陈圆满镇定掏出针管,在他面前慢慢撕开包装,又不经意亮出止血带和水果刀:“我先往你血管推一针空气,再免费帮你做个结扎手术怎样?”
陈圆满往前走一步,男人便浑身哆嗦一下,几滴尿没忍住,引来哗哗的一滩淌在地上。
“准备好了是吗?”陈圆满边戴上隔菌手套边向男人走去。
男人忽然两眼发直尖叫一声,转身鬼哭狼嚎大叫“救命啊”逃窜。
盯着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陈圆满竟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小黑人却捧腹朝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玩!好玩!真有意思!”
“你刚不会真想对他动手吧?”小黑人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角笑出的眼泪。
“为什么不呢?”陈圆满冷冷看了它一眼:“不过是个器官,却比要了他命还恐怖,他作为男性的尊严全都系在上面,但你也看到了,他只有可怜的那么一点儿,连恼羞成怒都不敢。”
陈圆满又伸出拇指和食指在眼前一比,橱窗映出的影子里,两根手指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拢成一个圆圈,这又可以成为另一个性别的器官符号。
陈圆满把这个圆圈像望远镜一样搭在眼上,而她在手指圈起的圆圈中望远的形象,又和橱窗里穿裙子展示的女性模特重叠,陈圆满才看清玻璃中的护士,也穿了整洁的裙子。
到底是谁,让一个年轻女性加班到暴露在风险之中,让她不得不采取自己保护自己的措施?
又是谁,让落单的女性默认成为可被猎取和侵害的对象?
陈圆满清楚记得,那具死在山上的女尸,是和熟识的男性相约夜爬被害的,那男人带了刀,分尸不成,就乱砍乱捅,报复泄愤。
因此陈圆满妈妈曾对陈圆满小心叮嘱:“女孩子家家,半夜就不要到处乱走。”
“那白天呢?白天就安全了吗?”陈圆满抬头问。
妈妈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那就牵紧妈妈的手,千万注意安全。”
陈圆满现在敢问了:安全,是自己千万注意,就能一定实现的吗?
夜色茫茫,护士继续自动行走在回家路上。
护士工作的这间妇幼保健院,是这个县城和附近乡镇的孕妇和婴儿集中地。
陈圆满25岁时,辞了大城市第一份工作回家的她,也来过这间保健院看妇科。
病历上首页写着:姓名陈圆满、年龄25、性别女、婚姻状况未婚。
戴眼镜扎马尾的年轻女医生看起来温和,问陈圆满的第一个问题是:“是否有过性生活?”
陈圆满支支吾吾,羞愧到无地自容,紧张到难以出声。
女医生安抚道:“别紧张,慢慢说。”
陈圆满才艰难点头,以自己都难以辨认的细声,诉说难以启齿的症状,并根据网络上左一句右一句的分享,告诉医生对于病情的怀疑。
谁想到她从网上看来的与她实际情况不符的用词,误导了医生的诊断。考虑到她未婚,医生没安排侵入型的检查,只开了些外用的浸泡药水和内用的凝胶栓剂。
用药时是夏天,浸泡药水刺鼻,为了避免父母发现,她只能在父母外出时用药,而塞入的胶囊融化后会不受控地排出,底裤常常猝不及防一片黏湿,苦不堪言更羞愧难当,怕被指责生活不洁。
两周后陈圆满的症状没有缓解,她不得不在自责中再度瞒着父母偷摸前往医院。
这次是经验老道但表情淡漠的女医生,脸上挂满县城妇女常见的得势后的不耐烦,她从陈圆满蚊子般细声的三言两语中,迅速开了检查。
陈圆满缴费后拿着排号单在老旧的检查室外等。
检查室在幽暗走廊的尽头一扇门,没其他病人等待,但也没人出来叫号,只室内传来几声闲谈的嬉笑。
陈圆满在走廊外焦灼地踱来踱去,将墙上张贴的光荣事迹和注意事项看遍,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像看满墙蚂蚁乱爬。
终于有个护士从门内招手,她胆战心惊走了过去。
“脱鞋子脱裤子坐上去。”护士熟练地指挥,拿出器具。
陈圆满拧头避开不看那些冰冷的器具,她僵硬地脱下鞋子和裤子坐好,却夹紧双腿不愿张开。
“放松,放松就没那么痛。”护士冷声冷气。
陈圆满只好将两脚踏在张开的脚踏上,拧开头,强迫自己放松,脑中循环播放从电视上听过的辱骂女性的句子:
“你张开双腿舒服的时候,怎么不想会有今时今日这刻?你就是又荡又贱!”
哪怕发生时是你情我愿、你侬我侬、并做了充足的防护措施,到最后,这些她身上人人都有的生理冲动竟令她染病,对病的处理又揭露了顽固到习以为常的社会的病,她忍不住质疑:为何医院对她采取何种治疗,竟取决于她是否结婚和是否有过性生活?取决于她是否属于某个男人或曾和某个男人结合?取决于她是不是“处女”?!
她妈暗地里试探过她,问她医生给开了哪些检查?问完后放心又说:无论你染了什么病,没有结婚也没有那个,医生就不会随便给你开进去的检查。(就跟医院谨慎帮男人结扎哪怕男人自愿一样,两者同样逻辑。)
她的身体不是她的,但对身体不检点的谴责和极高的道德要求又是处处针对她的。
一阵刺痛、一阵搅动、护士成功取样,胸前的名牌在灯下一闪:陈月。
护士放好样本收拾检查室,木柜子、木抽屉、泛暗的墙、昏暗不明亮的灯,还有检查床上垫着的,清洗消毒到变薄起球的白布。
陈圆满穿好鞋裤走出诊室,门后又响起几个护士的闲聊。
她张开双腿接受检查的医院,也是她母亲张开双腿分娩她的医院。这间妇幼保健院,几十年未变过格局,她们曾躺在同样的室内、同样的医疗器具上,接受一程又一程的审查吗?
妈妈是健康的、孩子是健康的、医学指标告诉众人妈妈和孩子的身体健康,却没有像血小板数值那样明确的数字验证,妈妈和孩子被时代种植的、在心理上的病症。
“你是为你自己和你妈妈开脱吗?”小黑人问道。
陈圆满像是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她分享道:
“你知道吗,在去医院看妇科前,我把自己用力洗了又洗,希望证明我不会太脏。我用了很热的水,希望借此杀死那些寄生于我体内的病毒。”
“这令我想起另一个可悲的农村妇女,她因为生育损伤而子宫脱垂,她每日吊着她的子宫劳作,而她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准备了一把剪刀、一盆热水、一个红鸡蛋。”
“她用剪刀剪下自己的子宫,准备用热水洗干净自己、用喜气洋洋的红鸡蛋除晦并给自己补充营养。然后她死于大出血。”
陈圆满说:“我和她没有区别。”
她眼烁寒光,恨入骨地重复道:“我和她没有区别!”
小黑人拍拍她肩膀:“不如我们现在倒回医院,从根本上解决你的问题?”
陈圆满的眼神剐过它:“我不需要你提议,但我正有此意。”
凌晨的街道,一个穿裙子的年轻护士转身向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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