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心里想的我全都听见了。”小黑人的两条腿在陈圆满肩上晃悠起来:“你可真行啊,把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责任撇得一干二净,怪不得到三十岁了还想不开找死,你是还没断奶需要你爸妈养的婴儿吗……”
话未完,陈圆满一把捏住小黑人的脖子往地上掼,陈圆满后颈和小黑人后颈相连的脐带状带子不断伸长,橡皮筋一样受力把小黑人狠狠摔在地上又拉回半空。
在小黑人身体着地瞬间,陈圆满身体同样部位竟也遭受重创,猛烈摔坠的痛感哗啦炸开,陈圆满站立不稳,强扶着产床,吃人般愤怒瞪视吊在她身后晃荡的小黑人。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小黑人鼓掌大笑道:“怎么样,伤害别人的滋味好受吧,可别想着对付我,我身上受到的你的伤害,全都会原样奉还你身上。”
听罢,陈圆满强压下继续对小黑人动手的念头。
“而且,”小黑人把后颈的黑脐带在颈上绕了一圈,垂下双手双脚吐出舌头做吊死状,忽又戏谑睁开漩涡状的眼睛回视陈圆满:
“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哦,我看见你脑海正在播放的画面是拽着这根脐带不停把我往地上砸,我被你砸得四分五裂脑浆迸溅,但很可惜,这个场景永远不会实现,你不怕痛可以再对我试试。”
小黑人灵活地攀缘着黑脐带爬到陈圆满颈侧,对着面无表情的陈圆满吹了一口气:“我就喜欢看人恨我恨到牙痒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谁想陈圆满竟也抓过后颈那黑脐带,在自己颈上绕了一圈拉紧,毫不留情收紧力度把自己绞缠弄死,她用这条她并不在乎的贱命赌中了!小黑人在她眼前挣扎蹬腿,它脖子仿佛正被一条看不见的索命绳套紧!
陈圆满力度之大,令小黑人的纤细脖子变形到几近绞断!
但小黑人并不出声求饶,表情也丝毫没有求生意志,反而露出咧到耳根、深得快要把脸切断的满意笑容,好像无论陈圆满做什么,都在它的意料和计划之中。
陈圆满顿觉索然无味地松开黑脐带,护士的脖子上出现一圈勒痕,但陈圆满所经受的绞杀感受,全都转移到了小黑人那里。
再看她肩上的小黑人,它跪伏在她肩头,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难听:“你对自己真狠,不愧是我挑中的人。”后一句真令她恶心。
护士的身体仍有条不紊地履行着护士的职责,在这些时候,陈圆满对护士的操纵会变得十分有限,更像寄生在护士的脑壳里,透过护士来观察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
通过护士的行为和逐步的试探实践,陈圆满很快推测出:能杀掉婴儿自己的机会,就在护士和婴儿接触的时刻。
陈圆满看着产床上拥抱婴儿的女人(她拒绝称之为母亲),女人生下陈圆满时才二十三,比现在透过护士的眼睛看着她的陈圆满还要小七岁。
小黑人像吐黑泥一样,把陈圆满的心声像个笑话吐露:“哎呀,你妈怀你的时候才22呀,22岁的你在干嘛?刚毕业的清澈愚蠢大学生一个,你觉得你就不会做出让你这辈子不会后悔的决定了吗?所以你认为你有资格来指责22岁跟一个陌生男人闪婚、又转眼怀上你的母亲了吗?你可真是高高在上!站着说话不腰疼呀!”
“至少我不会随便创造出生命让她以后来恨我。”陈圆满脑海闪过这句话,但她认为没必要说出来反驳,不是因为小黑人早就把她看个透,而是没必要为她父母不负责任又毫无准备地生下她这个事实辩驳。
她出生了,她出生的时候想死,她出生以后的很多时候都很想死,谁应该为一个想死的孩子负责?
纵然成年以后的陈圆满想死有她自己的责任,但教养出想死的孩子的父母和社会,难道就一点责任没有吗?
陈圆满现在的诉求很简单,小黑人说得对,与其悄无声息死得无影无踪、不如弄死自己报复别人、反正怎样都要死,那就让他们也为自己的过错,体会一点属于他们的责任。
陈圆满冷眼看着产床上的母女,好陌生,无论女人还是婴儿,她都觉得无比陌生。
把女人和孩子推出产房的时候,窗外的朝阳穿透玻璃照在陈圆满身上,小黑人懒洋洋眯起眼睛,这个春天三月早晨八点出生的婴儿,晒到了她属于人世的第一缕阳光。
一个男人着急冲过来,快扑到女人身上问:“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日后陈圆满的母亲也对陈圆满讲过这个细节:“你出生的时候,你大伯第一个冲过来问你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谁都没想过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问题。”
陈圆满的母亲是双眼皮,陈圆满的父亲也是双眼皮,他们各自有双炯炯有神的漂亮大眼睛,自然啦,女人举起手中的婴儿,婴儿在柔和的阳光下镀了一层金光,睁开懵懂的眼睛看向围过来的家人们:“是双眼皮。”
一直在不远处焦心踱步的陈圆满父亲,也终于敢凑近了。
大家都说,真漂亮的孩子,和爸爸妈妈一样,有双炯炯有神大眼睛。
陈圆满是陈家第一个孙辈,因而曾备受宠爱,这也是事实。
陈圆满家在镇上,爷爷用当时最好的青砖,建起三层带院子的独栋楼房,爷爷的儿孙全住在这楼房,一楼未结婚的小叔和爷爷奶奶一层,二楼陈圆满的父母和陈圆满一层,三楼的大伯有教师宿舍住,因而常空着。
陈圆满在这栋小楼度过了童年的许多欢乐时光。
爷爷开厂、奶奶种田,爸爸跟着爷爷开厂、妈妈跟着奶奶种菜,爷爷常骑着摩托车带陈圆满四处兜风、奶奶常挑着扁担挂两个畚箕牵陈圆满到市场卖菜。
至今长辈们仍讲起陈圆满当时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她在一楼喊爷爷奶奶,隔壁的十楼八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嘹亮坦荡似通天。
邻居们都忍不住夸:“真是个顶呱呱的好小孩,将来定有大出息!”
幼时的陈圆满抬头望着夸赞她的阿花阿姨和阿肥阿姨,听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但从她们眉飞色舞又带笑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好话,陈圆满乌黑和青白的眼珠定定望着从她视角看来高大威猛的两位阿姨,咭咭咯咯笑起来。
陈圆满知道自己很得喜爱,在弟弟出世前,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小陈,快过来准备下一床!”护士长吩咐道。
陈圆满出生的年代,是生育率和经济同样蓬勃向上的年代,婴儿出生就像农夫割麦,一茬接一茬,产妇和婴儿多到连床位都安排到走廊上。
整整一日,陈圆满跟着这位护士接生了八个婴儿,包括陈圆满一共五男三女,有两胎是剖腹产。
当手术刀割开人体的一层又一层,将难产的婴儿从血淋淋的腹腔中掏出时,陈圆满不禁感叹人体的精妙与神奇,不仅能怀胎生产,还竟能割开缝合后愈合。
但场面太过刺激,陈圆满不免眩晕想吐,好在护士身体能不受影响地流畅行动,令陈圆满有余力分心瞎想:人类文明的进化,似乎让产妇降格为更不自然的产物。
她不是没见过动物世界里的自然分娩,母羚羊疼痛伏地生育,忽遭遇猎豹袭击,母羚羊飞身跃起奔逃,却不慎用力排出一滩湿液中的小羚羊。
对世界无知无觉的小羚羊,睁着还未苏醒的大眼睛蜷伏在地上,它的双腿双脚还没足够力气支起,猎豹已衔咬起它后颈。
对生死毫无了知的小羚羊仍无知无觉,睁着茫然似盲的乌黑大眼,下一个镜头,猎豹咬破喉颈,小羚羊被拖走,命运从此消失在镜头之外。
人也是动物,人也经历过如此这般野蛮的生育历程。
现代医学和科学不过才诞生几百年,在人类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不过占据微小到不足毫秒的片刻,但陈圆满目睹产床上表现出的此刻人类文明的感受却是,产妇比起动物更像物件、比起天然更像人造。
产妇根据指征经由安排躺在产床,或张开双腿听从指挥及借助外力发力或放松,或袒露肚腹,按照手术流程和规定指导的步骤,切猪肉一样层层切开肚皮,直到母女平安或母子平安。
到这一步,产妇和婴儿才算完成了各自被分配好的、身之为人的任务:产妇作为生产的必要部件完成了生产任务、而成功出世的婴儿则作为社会的未来部件继续培养发育。
在明亮洁净的手术灯下,面对紧张而无人有暇关注的产妇时,陈圆满的感觉更加强烈:生育的创伤,不仅来自生育本身造成的生理创伤和分离创伤,人比动物更复杂,人类有文明有文化,对人类来说,生育的创伤还来自作为背景参与、制造、解释整个过程的文明、文化环境对人的创伤。
每个时代的产妇,都会被当时广泛接受而潜移默化为共同认同的文化背景所影响。除了医疗进步带来的安全,人类比自然分娩的动物更不自然也更不自由。
但大家都好像毫不怀疑就接受了,接受孕育、接受生育、接受男比女重要……
“恭喜,母女平安。”陈圆满重复这句台词。
产床上的女人竟哭起来,生到半夜,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没有余力安慰。
抱着女婴的女人被推出产房后,门外得知性别的男人一巴掌劈在女人脸上。
女人接受了这巴掌,垂头也自责:“是我没用,生不出儿子。”
“你恨这些人吗?”小黑人坐在陈圆满肩头问道。
“我厌蠢。”陈圆满口罩底下仍面无表情。
“那你是其中的哪个呢?”小黑人毫不留情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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