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一节课,李秀霞经历了猝不及防的初潮。
第二节课,经由黄雅琳的热情传播,全班都知道了李秀霞的血椅子。
第三节课的课间,在李秀霞终于忍不住上厕所时,大部分人都有意无意走到教室后排,扫一眼那张椅子。
不明所以的男同学看得明目张胆,已初懂人事的女同学则看得偷偷摸摸又面红耳赤,知它是一种病,迟早会传染自己,变得像李一样邋遢。
等李回到座位坐实时,全班又默契地装作若无其事,又忍不住在上课讲小话时,向后偷看一眼李,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
三十岁的陈圆满记得,那天中午放学后,黄带着她的友仔围住李,当时五年级的陈圆满特意放慢速度收拾书包,不敢和黄正面起冲突,也时刻注意李的动静。
但直到她走出班级门,在门框边回头看李秀霞时,李仍一脸木讷,像听不懂周围人的嘲笑。起哄没有升级,但陈圆满走得不算心安理得,她是少数几个,上午没有参观李的椅子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那个下午,李秀霞没有来学校。她的血椅子不知被谁拉出来,成为一件人人都可厌唾的展品,上面几乎铺满椅面的干透血迹,在人人的视线中暗沉。
陈圆满到放学搞卫生时才真正看见那把椅子,歪斜地摆放在教室角落,乌蝇从垃圾桶飞出又停落椅面亲吻和摩拳擦掌。她搬动椅子摆回原位,将椅面藏进桌肚下,乌蝇在她头顶盘旋又嗡一声飞出窗外。
五年级的陈圆满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明白在老师反复教育之后,还会有人乱丢垃圾、还会有人欺负同学、还会有人不好好听话读书。
她忠实地执行被教导的规则,不明白有人会将规则当屁放,像毫无文明的野人。当然她也不明白这些规则保护了她的同时也束缚和规训了她,一旦到了毫无规则的蛮荒世界,她便太过斯文,无法为自己搏斗。
但附身李秀霞的陈圆满不需再服从规则。她看椅上涂花的血,又看前方收拾书包的陈圆满:“班长,你有没有纸巾?借我纸巾!”
“有啊!”小小陈圆满定住,从书包侧兜掏出一团叠好的纸巾:“全都给你。”
“谢谢。”李秀霞镇定走向陈圆满,其中一个串仔还不知所措地侧身让路。
在众人的注视中,李秀霞接过那团纸巾,用纸巾用力在椅面上抹,但血迹已干,无济于事,李又走向黄雅琳。
“你要干什么?”黄雅琳后退一步,找不到由头发作,又见她直直向自己走来,不免有些心虚和惊慌,怕她突然暴起发疯。
“借过一下。”李秀霞淡淡地说:“我要去厕所弄湿纸巾擦椅子。你也要去厕所吗?”
黄雅琳瞪大眼睛,刚要招呼友仔动手,又被班长陈圆满清脆的声音打断:“黑板没擦干净,我也去厕所接水擦黑板吧!”
众人又看陈圆满拿起讲台那块破抹布,又拎出讲台底下一个桶,噔噔噔跑向女厕。
黄雅琳有把火在心头烧,却又顿时失去大半兴致,她摆摆手:“走吧,饿了,我请你们吃东西。”带着那帮串仔串女走出教室,李秀霞背对她们的那条血校裤实在晃眼。
拧开女厕的水龙头,李一言不发蘸湿纸巾,又挤了挤太多的水。
后来的陈圆满一边接水,一边在水池里洗抹布,想找机会和李搭话,却见水池底下,李断了橡胶边的布鞋转身就走。
陈圆满缩了缩脚趾,也瞥了眼自己洗得脱色发白的布鞋。她拧合水龙头,但水龙头仍滴滴答答,令她毫无办法地继续浪费地球宝贵水资源。
她提着水桶和浸泡的抹布走回班级,教室后门大开,黄等人已经离开,李正弯腰擦她的血椅子,拱起的校裤正对后门,路过的陈圆满看见浓淡不一的大片暗红。
她知道李来“那个”了,因为她也来过“那个”了。
但她不敢和认为李有病的同学解释那不是病,怕她们知道她也同样有“病”,闻到她身体有味发臭。来“那个”是羞耻而需要隐藏的事。
她拎着水桶靠近李秀霞,见蘸湿的纸巾擦得融碎,变成一坨粉红,就说:“要用抹布擦吗?抹布我刚刚洗过了。”
李秀霞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那眼神竟令她发冷,好像一个大人,令她马上检讨自己。
“谢谢。”李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说。
抹布没有拧水,啪一声拍在椅面,哗啦的水立刻铺开流溢,滴滴答答弹跳到陈圆满鞋面,在她脚趾头上湿出一个圈,哎呀糟了!
陈圆满看见她脚趾头的鞋面隐约顶出个蚂蚁大小的磨损,这意味这鞋很快要穿窿,她不得不穿烂鞋了!
她不禁又蜷了蜷脚趾,吩咐自己接下来走出要轻轻又轻轻,哪怕背影像个瘸子。
但她仍为李的血裤子想办法,时值初夏,没人穿长袖校服外套,她便告诉李秀霞自己用过的办法:“你可以把书包带子放到最长,这样你就可以用书包遮住,没人会看见了。”
“我不介意。”李秀霞抹干净血迹,把抹布泡进水桶,淡淡的血色在水中晕开不见影踪。
“你说什么?”陈圆满不太明白。
“我说我不介意。”李背上书包,淡定走出教室:“这不是什么需要介意的事。”
她大大方方走出教室,流月经就像流汗一样自然。
陈圆满看着她毫不忸怩、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挺直背影,觉得李秀霞很酷。那暗色的血影,令沉浸在童话幻想中的陈圆满认为,像女神的花影又像勇士的勋章。
陈圆满兴奋得踮了踮脚,扯落到脚腕的裤脚又收缩露出小腿,她又长高了。
她很为自己的长高烦恼,因为妈妈没有钱给她买新校裤,总是说:“再穿穿吧,还有一年你就小学毕业了,还买什么校裤呀。”
陈圆满弯腰将校裤扯向脚腕,身上的白色校服也明显太小,又透,像个闷热的笼,拢出了正在发育的陈圆满身形,这让她总是忍不住驼背,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仔仔细细抹干净黑板,洗干净抹布,将抹布和水桶放回原位摆齐。临出教室时,又走到李的位置,带走那坨晾在桌面的粉红纸团,丢到校外的垃圾桶,向家走去。
这县城有三间小学,一小、二小和中心小学。一小和二小是城市户口才能读的,中心小学是一小二小不要的和农村户口的小学。
从拥挤在小巷和群楼之中的中心小学走回家,先要走出一条下雨天会水浸街、而晴天布满死老鼠和狗屎和尿渍的阴暗小巷,再经过最辉煌耀眼的一小,和一小对面好多家精致文具店和香喷喷零食店。
陈圆满目不斜视,快步走过一小,走入一小旁边一条光明笔直长巷。
妈妈曾对她说过,这条巷子的水泥路,是爷爷铺的。
这条漂亮又平整的路,有许多她的同学都走过呢!她们都不知道这条路是陈圆满爷爷铺的!爷爷多有钱!多厉害啊!
每当走进这条路,纵使再落魄,也生出勇敢的自豪。
这条路,是陈圆满金色童年之后的灰色童年之中,最大的慰藉。
陈圆满成长到十一岁,家庭已发生大变故:家庭支柱爷爷胃癌过世、爸爸接管爷爷的石灰厂但受骗破产、征地拆迁拆了爷爷建的三层楼房、爷爷的儿孙四散,陈圆满搬入出租屋,现在又住进回迁房。
爸爸选了步梯顶层七楼作为新家,为此妈妈和爸爸大吵:“老了怎么办?你还一层一层爬楼梯吗?顶楼又晒!又容易漏水!”
爸爸坚持:“我们男人做决定,你们女人不要插嘴。”
妈妈便反击:“你被骗那次我还不是提前说过你,说不要借不要借,对方都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笔钱借出去不行,结果你呢,装大款!大手一挥大方丢出去十几万!现在厂子没了,整个家都空了还倒欠这么多,是是是,你的决定全没错!”
爸爸的发作是沉默,一屁股一坐,一歪头就不出声。债主年年过年时候追债,像一尊严肃的神佛,不言不语黑脸坐在陈家沙发,也像爸爸这样。陈圆满弯腰塌背,倒水斟茶。
十一岁的陈圆满想不明白,为何妈妈看出弊端和风险,却任由爸爸成为最后作主的人,而爸爸不但不听劝,反加速做出不明智的抉择?
但三十岁的陈圆满明白了:因为妈妈是女人。
不是妈妈的担忧毫无道理,也不是妈妈不愿承担做错决定的责任,而是她接受了,她不是拥有话语权的人。在娘家没有,嫁到陈家更没有。
她耳濡目染的环境,接受她对无关痛痒的小事出谋划策,却不允许她在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领域指手划脚,她敢出声便是挑战男人权威。
因而她的阻挠也带着一股恨意,就是要看陈家在爸爸的指挥下大厦将倾,这倾倒才能证实她未被执行的远见和智慧。
而爸爸又是怎样做决定的呢?
在顶楼新家装修的时候,爸爸带陈圆满去挑选铺地的大理石砖。
爸爸去了一间小店铺,问了价钱,又去了一间大的店铺,问了价钱。
陈圆满抬头看挂满墙上的大大彩色方块,不知道是什么,但很整齐好看,便一块一块欣赏。
爸爸问:“你喜欢哪个?”
陈圆满便看向爸爸指的一排格子方块,在心中认真地比,认真计较方块上的彩色浓淡。
她看中有蓝色淡纹的一块,像水波纹,便伸出幼嫩的手指指那块挂得高高的彩色方块,它光滑的表面倒映出幼小的陈圆满和身后的爸爸。
“好,就要这款了。”爸爸快脆和店主确定。
直到那些蓝纹方块铺在新家的地面,她才知那些大大方块是地砖。
新家住了不久,地砖的边边角角浮现灰色,像蒙上一层蛛网。妈妈同左邻右舍打听她们家的地砖情况,又再三确认铺地砖时的必需流程一一做足,得出是地砖的质量问题。
便抱怨爸爸当初没有精挑细选,做事实在敷衍,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爸爸保持一贯的沉默,而一旁听爸爸挨骂的陈圆满也低下头,怪自己,当初没有挑块好砖。
但地砖铺上了就不容易再拆,就像结了婚就只好认命,怪自己有眼无珠,没有精挑细选个好男人。妈妈不能抒发的怨气就像地砖上的蛛网。
十一岁的陈圆满,想着这些那些,在太阳明亮到水泥地一片反光雪白的长巷之中,独自走向已经颓败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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