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女人张大的嘴如同一个圆,这个圆曾将无数该说与不该说的吐露,像无数咒语把陈圆满捆绑圈套。
一时间急火攻心,陈圆满用生平最大力气扬起巴掌劈落,恨不得像一把斧,将眼前人一劈两半:
“你为什么要生我?!”
女人连痛也不顾,奔向陈圆满追那脱手的婴儿,婴儿重回怀抱时她又急急抬头,左脸一张鲜红巴掌印,她眼洒热泪地盯望陈圆满,仿佛穿越时空看穿究竟是谁——
陈圆满成了她眼中噙含的一颗泪珠,依偎着她眼圈,一半与她眼珠相融,浸润她疲惫与心酸的眼神,一半流出四散,在脸上晶莹点点却再聚不成形,像太多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话。
母女俩对望,陈圆满等不到答案。
刹那之间,一双黑手将陈圆满从护士身体中拖出,爪起她双手双脚猛力向下掼掷,她如襁褓中的婴儿毫无反抗力——
哗啦——!!她四分五裂、骨头破碎。
爆出的眼球滚落在地,在旋转中看摔烂成肉酱的身体黐实大地,而这漆黑大地又急速变形,从四周围翘起卷角,像包饺子一样将陈圆满尸首包起,连正在滚动的眼球也不可逃脱。
这眼球在地表上翘的边缘受重力快速滚落,回到那滩融融烂烂已辨不出是人体的血肉之中,看着包裹她的地皮聚拢,变成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封闭的圆。
从圆中,那双黑手又再出现,像捏橡皮泥一样捏起陈圆满的肉酱,以女娲造人最初的精细度和专注度,重新将陈圆满如原样造出。
眼球是最后安装的,那双黑手伸出两指将这颗白中带黑的小小圆球捏玩,又领着它凑近重新捏造的陈圆满肉身,逐一细看她身上的每个细节,眼尾的痣、嘴角的纹、她锁骨不甘心的突起、她心窝受创但不服气的搏动。
这是一具经历了三十年人间洗礼的身体,瘦,但绝不羸弱,绝不接受轻易打倒。
这颗眼球将身上的伤痕和功绩一一看遍,最终,看那双黑手撑开陈圆满眼皮,将这颗不安分的眼球重新嵌入,陈圆满重新得到从自身向外看的视野。
“现在感觉怎样?”黑手捏捏陈圆满肩膀,指甲利落割开她后颈,和她后颈涌出的黑色黏质握握手,转瞬小黑人也被捏造回归。
“没什么感觉。”陈圆满活动手脚,软乎乎,轻飘飘,不像死过一回,倒像去游乐场玩了一趟过山车。
“我是不是还要再死一遍?”她问:“按照你的说法,我能回去是因为当时我对自己有杀意,而我没杀成我就要体验我杀我一遍,那我这次回到出生却没成功把我弄死,不也应该算一次?”
小黑人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关节旋动声,纠正道:“不是‘你没杀成你’,而是‘你改变主意不动手杀自己’才算。而且回到出生那次不同,你两次回溯不完全一样。”
“哪里不一样?”陈问。
“你脑子很好用,你自己想嘛。”
“懒得想,死人懒得计较。”陈圆满大字躺在球底,球体在轻微摇晃,应该是还在海中沉浮。
“那现在呢?我是要在这里等待我真正的死亡降临?”对于确定的命运,她没有遗憾,也不想挣扎。
“别这么着急嘛,你还能见到我,说明你还有机会!”小黑人好言相劝:“都说了我可以带你回到你每次想死的时候,这多难得呀!你再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时候想死的?我还想再玩几趟呢!”
陈圆满烦。她一巴掌推开在耳边聒噪的小黑人。
肉身再造令她体内涌出深深的疲倦,她闭上眼睛要休息,却无论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印着巴掌的鲜明女人脸。
“如果你想睡的话,你就抱着我好吧?”小黑人又凑过来。
陈圆满连哼声也懒得,蜷起来。
小黑人不肯放过她:“难道你一个人不怕吗?”
陈圆满不回应,她不必再像往时对待人人都“事事有回音、件件有着落”,而一旦中止这种反应模式,便会发现只要沿对方设问去思考回复,只会中计将自己全盘托出,她没必要回应这毫无营养又揭露**的问题。
小黑人踩上她侧腰的曲线,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像踩平衡木:“难道你不觉得孤独吗?”它轻巧做了个后空翻,脚尖稳稳落在她身上却轻盈得似乎毫无重量。
她不理,它便不依不饶,一阵快步冲刺贴在她脸上:“喂呀,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就应应我吧?”连撒娇的语气都惹人憎。
她紧闭眼皮,它便伸手捉她长睫毛揭开,露出带血丝的眼球惨白:“喂呀,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就理理我吧!”
她不耐烦,拦腰捉起小黑人,小黑人双腿吊在她圈起的手中摇荡,双手撑在她虎口边上雀跃似浸温泉:“哎呀!你终于肯理睬我啦!”
它正要变幻出唇部亲吻陈圆满手,却听见陈圆满的声冷似冰锥:“你实在无聊。”
“但我诚实!”小黑人头摇得像铃铛:“不像你,明明又害怕又孤独,却不肯承认,以为谁都不知道呢。”
陈圆满哑口无言,觉得实在好笑:“不要妄自揣测我。”
“你忘记啦,我全部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抱抱我吧!抱抱我你就安乐啦!”小黑人张开双臂,以施舍的姿态显示大方。
陈一手丢开小黑人,啪唧一声,小黑人像一滩泥撞球面,未完全成形的骨骼像冲上沙滩的腐烂巨鲸的一样从体内刺穿出来。
小黑人迅速沿着那骨骼结构复原,又蹦跳回她身上:“你就抱抱我吧,抱抱我你就会好了。”
陈圆满翻了个身,小黑人便趁机贴覆在她心口,像拥抱她正在跳动的心脏,随她胸膛呼吸起伏,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安稳无忧像她的金色童年。
小圆满的妈妈常在家门口阿花阿姨开的小卖部打麻将,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枱,围坐小圆满认识或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而妈妈脚边有张小矮凳,那张矮凳就是小圆满的专属位置。
她头顶是喧哗的搓麻将声,眼前是撑开四脚的麻将枱蓝色铁支架,以及枱面以下四个大人的下半身,包括拖鞋、牛仔裤、飘逸的橙色长裙、把脚跟勒出痕的高跟鞋系带……
小圆满伏在妈妈的大腿上,看四双腿像八个兵,或垂直并拢抖脚,或小腿交叉伸长,或麻将一凿枱面大力跺脚要将整个人弹起,或膝头分分合合搔刮腿毛和蚊叮起的红包,却越挠越痒,两条腿像钉耙犁过的地,翻起道道红痕。
小圆满越看眼皮越重,直到阿花阿姨抱她去二楼夹层的床铺熟睡,直到趴在妈妈的肩上回家。
小圆满精神时,也会趴在小卖部最醒目的玻璃柜边,看里面花花绿绿的商品。
“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回头望一眼:“是番碱。”
“妈妈这个是什么?”
妈妈回头望一眼:“是毛巾。”
“妈妈这个呢?这个是什么?”
妈妈回头望了一眼,没有出声。
小圆满便越发好奇,它方方正正,柔软粉色,小小一包,像纸巾但小圆满从来没用过这种包装的纸巾。
下一次到小卖部时,小圆满又蹲下,指着玻璃柜底部那小小一团的粉色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看了一眼,继续和阿花阿姨闲聊。
再下一次小圆满又问:“妈妈,这是什么?”
这一次,小圆满看见妈妈微笑的唇瞬间收拢,妈妈仍然沉默,不回答小圆满那是什么,却尴尬看了四周一眼。
小圆满从妈妈骤然变色的沉默中懂得,那是小圆满不该再问、也不可知道的什么。
她有些后悔自己问得太多,从此便不再对玻璃柜中的琳琅多彩的事物提问,只吃摆在玻璃柜面的五颜六色泡泡糖,泡泡糖是安全的。
除了泡泡糖,小圆满也喜欢炒河粉,爸爸常和三几好友,去阿肥阿姨的宵夜档吃宵夜,爸爸和好友们人人一支啤酒,而小圆满面前是一碟炒河粉和一碗绿豆糖水。
爸爸摊开双腿,惬意地坐在塑料椅上,啤酒一支又一支,夜晚在阿肥阿姨不断翻炒的镬气之中蒸腾,小圆满坐在和爸爸和叔叔们同样高的塑料椅上,不能踮地的双脚在半空中摇晃又摇晃,听叶叔叔和江叔叔和肥仔叔叔吹水。(肥仔叔叔不肥,很英俊非凡,也很大方,过年会给小圆满塞最大红包。)
——但是,那玻璃柜里的粉红色,究竟是什么呢?
小黑人一骨碌爬起来,仰起头问:“你已经找到另一个你想杀死自己的时刻了对吗?”
陈反问:“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那现在就出发?”小黑人立刻从她胸膛弹跳到她脑袋,“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呀!”
不等陈反驳,小黑人已双手摸向她眼睛,流淌的黏质迅速缝合了她眼皮。
陈圆满也不抵抗,在眼皮闭合的黑暗中回忆着童年,在头顶缓慢渗落的清凉中,小黑人想前往的那个时刻越来越清晰——
眼前,一张圆珠笔和美工刀写满了字的课桌。
小学五年级的李秀霞低着头,双手交叠撑在桌面,课本在桌面摊开,老师在黑板前讲课,风扇在头顶翼翼嗡嗡,老师讲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屁股像生钉,钉实在椅面,她一动不敢动。奇异的涌动在腹中,伴随耳鸣和胸闷,只要她一动,红色的液体或许是血就会拥挤流出。连续两节课保持固定不动,她的双腿早已麻木。
只敢极小范围地直腰,尽量轻地抬起和椅面像胶水黏实的大腿,哎呀!又一股涌流从腹中急出,潮闷、黏滞、她看见两腿之间的椅面一片红!
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用裤去抹干净,她便轻轻、轻轻挪移,像瘫痪的人蠕动。
幸好她坐最后一排,她背后没人会发现她的异常,但坐教室后门的黄雅琳已将目光瞄准了她,发现她屁股底下的红。
李秀霞塌鼻、厚唇、皮肤邋遢般黝黑,四肢长却脑袋大身形细,衣服长年有乌渍,像敷衍地浸水而不搓洗。
班里人以黄雅琳带头,常常捏着鼻头扇风从李秀霞身旁走过,说她发臭。班里人不敢惹在校外有大哥撑腰的黄雅琳,也就不敢帮也不想理、自动忽略处于班级边缘的李秀霞,认为李秀霞是臭的而不愿靠近。
现在,黄发现李已经两节课没从她椅子上起来过了。课间李还装病样趴在桌面,脸埋在手弯中极深,谁也看不见她脸,但无人在意她是否真的生病。
“你已经回到咯!”小黑人热切提醒。
陈圆满睁开眼睛,发现一群串仔串女正围着她,眼神恶毒地瞟向她站起后的蓝色校服裤,窃笑着对她的课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陈圆满回头一看,她身后的椅面,大片干透的鲜红血渍,因不吸水的裤料坐在椅面挪移磨擦,反而欲盖弥彰晕染开更大范围,很令人触目惊心。
“李秀霞,你椅子上好多血啊!”
黄雅琳故作惊讶地尖声叫道,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这是她从市里读过书、接受过比这小县城绝大多数同学更高级教育的证明。
她伸手掩面遮笑,才小学五年级就已熟络化妆,浓艳过头的口红张开像要吃人。
此时已上午放学,班里人走得七七八八,李看向班上第四组第三排窗边位,果然,班长陈圆满正收拾书包,将桌肚里的课本一本一本掏出,像在纠结带哪本回家,她低着头,侧面向班级后方围着李的那帮串仔串女。
“班长!”李的喊声突然越过那帮串仔串女,抵达红领巾飘扬的陈圆满:“你有没有纸巾?借我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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