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巷山。
这里仅有一户人家坐落在山崖下,周围阴林密布。好在朝阳,不至于潮湿泛虫。
朱漆门匠,亭盖槐树,加上几只苍鹰绕于山巅,就是这的全部了。
冷清,静谧,无烟火,又似空房。
在梦境定格于那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时,房中人才醒了过来。
那人双眼微垂,睫毛搭着,迷茫着。
日光爬进窗棂停在脸颊上时,竟添了几分柔和。
他静静地靠着墙,任由日光如何在脸上摸索,依旧平淡从容,好似一位借路山林,而又逢夜而歇的谪仙。
一旁的苍鹰睨了眼他,就扑腾着双翼蹬着脚跑来,像只鸡。被那人瞪了一眼后便不敢再动,三秒迟疑,惜命的它往后退了点。
两方:“……”
思衡丝毫不想承认这只笨鸟是他亲自带大的。
丢人。
“制引魂灯的神木纸呢?昨夜已经叫你去那间屋里拿了。鬼节将至,莫出乱子。”
思衡揉着头疼的脑袋,刻意不去想那个梦境,轻微地出了点薄汗。
那间屋里,指的就是他师父——引渡官的老祖还在乌巷山时住的房间。
就在后山一带,对思衡来说,摆个石阵就能轻松到了。但那人离开的时间长了,他便不愿触及那人的物件了。
于是这差事就交到了这只苍鹰爪子里。
苍鹰歪了歪脑袋,一心装糊涂。
思衡眸一眯,苍鹰便振翅而飞,在桌上笨拙地用爪将一符纸贴在身上,符纸上写着“能言符”。
“没有了没有了。”苍鹰说。
“怎么会没有呢?”思衡起来穿衣,垂眸整束:“他能卜万物,还算不出日序更迭后,他的徒儿需要多少神木纸干引路镇渡的差事吗?”
“他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你告诉我的嘛。”苍鹰不懂人言的委婉,从来都只是直去直说,然后瞧主子的反应。
一有不对,先溜,再道歉。
思衡束发的手怔了怔,才渐渐从苍鹰的话中回过神来。
原来那是梦。
百年已去,他还是没走出来,以为已经刻意不想了,其实还在思念。
那梦梦到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还未跟在那人旁边喊“师父”的时候。
时序也确实更迭了,春夏秋冬这四时,也便这般轮转了百余次,每一次,都只有思衡孤零零的一个人。
乌巷山上只有一个观山林、行小道,走走又停停,不知在回望什么的思衡,哪里会再有一个执伞提灯、为他取名,随手覆鬼潮的半仙人宫灯。
思衡平静的目光扫视了眼苍鹰,似乎有些烦倦它刚刚的话,长睫轻抬,眨了眨眼,又不表露得明显:“那我睡到几时了?”
苍鹰老实说:“你说呢?上山砍柴的人早被我们引回去了。”
“……”
那就是快午时了。
思衡长身如玉,眼神冷清,披肩发乌黑极了,他不再瞧这只鹰——其实心里挺好奇炖鹰汤是什么味的。
不与这只笨鸟胡扯后,他便吩咐“去端些梅花酒来”,就出了房门。苍鹰扯下符咒,振翅飞入后院。
思衡用手挡了挡日光,眯着眸,看天上又飞过去几只苍鹰。
这都是他养的,而宫灯当初养的到现在已经老死完了,都埋在了后山上。
乌巷山的景光很好,草长花开,古树藤生。
这小屋子在乌巷山山涯下处,需过古老的拱形石桥,才能觅见。其实这时海拔已经有些高了,放眼望去,可看得见山下的一条河道和一簇一簇的山村。
这里除了他住的小屋子和望得见山下的山坳,其余便皆是云雾缭绕,山岗和石路也在不经意中铺陈带道了。
思衡觉得有些无聊,便低低哼了句“千山翠影云深处,小径蜿蜒入雾途……”
这曲子在乌巷人口中流传了不知几百年,他自是会的。
此时远在一棵断壁山崖的长松上,有只右眼生了裂痕的苍鹰伫立。它紧盯着哼歌的思衡,咂咂喙,又晃了晃脑袋。
思衡并未发觉,哼完了曲时,这只苍鹰也将梅花酒用爪子提来了。
一等思衡接过了酒,苍鹰就熟练站他肩上去。
为了不伤到思衡,它那两爪子抓的力很松,舒舒服服的贴着思衡的脑袋,才不至于掉下去。
乌巷山养的苍鹰中,就属这只最有灵性。
说起来,它还是以前夺了小思衡剩下馒头的那只祖孙代,现在在一众苍鹰中很有威望。
思衡走进深山,雾渐渐升起。古老的树荫蔽了阳光,小道上看着幽深通暗。
每走一段路,他都会沿途摆下几颗石子,看着杂乱无章,贴上符咒,就代表了一方【禁渡】。
【禁渡】是引渡官将小道消隐的术法,为的是不让其他人误闯进来。一般而言,常用于守护一方重要之地,或者隐居不想被扰。
思衡处于前者。
他提着酒罐,见这山林雾气愈发而浑,皱着眉头问苍鹰:“灯呢?”
苍鹰抬了一只爪,歪了歪头,学着犬样用爪顺了顺毛。
思衡:“……”
他这是养了只什么玩意?
思衡随手给苍鹰的脑门贴了一张能言符,苍鹰喳喳说:“酒罐太重了,要两只爪子。虽然提灯只要一只,但我只有两只爪子,没有第三只了。”
“你不会再飞一趟吗?”
“哇,我能再飞一次吗?”
“别装,你陪了我数年,什么习性我不清楚?”思衡专注着眼前的小道,眯着眸子看路,“没带灯你就去前面驱雾。”
那跟回去拿灯有什么区别,都要用翅膀。
苍鹰咂咂嘴,左顾右瞧,装作听不懂,将头贴近羽翼,一说在反思为什么不喊其他苍鹰来帮忙。
它很特别,不喜欢飞,更喜欢学着人样走路,可能是尝试过思衡画出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然后开光了吧。
过了会儿,苍鹰又问:“你也知道数年了,那为什么还不给我取名字呢,乌巷山的领头鹰怎能没有名字?”
“莫说这话,”思衡无情嘲笑:“你不有名字吗?”
苍鹰歪过脖子:“?”
“你不是叫苍鹰吗?”
苍鹰:“……”
“你想要特别的,蕴含着意味的也行。‘笨鸟’好不好?‘伪人’怎么样?我觉得挺好。”
苍鹰:“………………”
哦,你觉得挺好。
没事的,真的,你说了算,我不在意的。
眨个眼的工夫,便见它将头藏在窝颈那处羽毛里,想必是受了极大委屈。
思衡只得实话实说:“我的名字都是师父取的,哪来本事替你取名?”
“我听后山的那些老苍鹰说,你是这一代的引渡官,法力无边,长生不老,哪里没来得本事?”苍鹰不服的又抬起小脑袋。
“若我真有本事,哪会给你用能言符?师父能听万物言,我可不会。”思衡觉得雾越来越浓,心里更添烦躁。
一个被他捡回来的,又亲自被抛弃在乌巷山里的孩童,何德何能成为担大任的引渡官。
“但对我们苍鹰而言,乌巷山里只剩你一个能做主的了。你可是引渡官的第二代呀,谪传谪传谪传!”苍鹰知道雾大,再不驱小命不保。
这次身边没有灯,认命飞到思衡前面,振动双翼驱雾。
乌巷山的苍鹰都有个本事,它们在出生起便被宫灯画了几笔,使得这里的苍鹰是雾的克星,在不断繁衍中代代保存。
思衡皱着眉:“回归正传,我取名不好听,你还是等我师父回来吧。”
苍鹰就揪着一个点:“你师父不是仙逝好多年了吗?”
“没见尸首,便还活着。”
“既然你认为他活着,那还为什么为他立坟?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
一旁古树伸出长藤,苍鹰扑动了两下和它搏斗,就被揭了能言符。苍鹰发出几声鸟鸣,示意不满。
但它的不满并没有生效。思衡出手后,苍鹰不能说话,只得飞去前边继续驱雾。
引渡官在山下被称为引路人,山下人只知晓灯能驱雾,殊不知鹰也能。
再过了条小溪后,思衡的目的地便到了。
与山林相比,这空旷了不少,没有雾气,倒是乌巷山最稀奇的其中一处。
有个小石潭坐落其中,不大,却占了空旷处的七分之四,剩下的地方杂草良药倒是横生枝节。
除此,便余几棵梅花树,一座凉亭,空旷的周围便是山林了。
这梅叫玉蝶梅,挺漂亮的一个品种,也是经宫灯之手,才在不该长的地方拔根而起。花艳满天。
谢了又生,生了又艳。它的花期被刻意延长了许久。
苍鹰飞到梅花树上啄梅花玩,看着思衡给梅花树旁的墓碑敬酒跪拜。
思衡抬着眸,摸了下墓碑上的刻字。
“宫灯。”
这是师父的官家名,天底下只有他知道。歌谣中那句“半仙名讳闻不详”,让思衡成了所有哼歌者的例外。
沽了酒水的落地梅瓣处处逢芳。
这些芬芳惹得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神情有思有绪,声音又愠又悲。
他低声道:“师父,徒儿带来了您最爱喝的梅花酒。”
宫灯当年说过,引渡官要是真正有了传承,便会不抗天命,快速衰弱死去,长生不老也便不做数了。
你不归家,是想离开得体面些吗?师父若是白发苍颜,那谁又在青丝红颜?
思衡生得确实令人有种望仙之感,肤色玉蝶梅般的白,上颔线又好看,那双眼睛也似天生含情,不过不是凡俗之情,而是对苍生的一种莫名悯然。
宫灯也曾说过,他这般的最适合当引渡官。
长身如玉,玉树兰芝。
换在平常人家,必定受尽家人疼爱,别人追捧,桃花运更不会差。可惜他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也少在世上行走。
若是宫灯卜算得准,他以后还会得到一个无子无孙无人送终的结局,但那又怎么?
不过,百余年过去了依旧样貌未老,他算鬼还是人?
思衡看着“宫灯”两个字,垂眸须臾。
师父若是已步轮回,则徒儿愿你此生顺遂。
……子孙满堂,颐养天年。
但往生笺上从未出现过你的名字,所以是不是,还在人间?没关系,我数着日子等你回来。
一百一十三年,四万一千两百七十三天。
他摸着墓碑,长指落到了金色字上,磨刻着,声音有些沙哑:“我同它说过很多话,但无句被师父听闻。小时候性格孤僻,经常不理您,原来把话都留给了而后百余年的一座墓碑上……”
“您还记得么?辅历二十三年的季夏尾日,徒儿拜了师……”
他从第一次单独覆鬼潮起,总能听到些鬼魂流言碎语,其实不过是一些玩笑话。
先前的引渡官不在了,是不是被而今的引渡官给害死了?
虽然事实不是如此,但思衡从未否认,毕竟他知道自己八字不好,命格不祥。
若没有他那日去往山上,便遇不到宫灯,没有那师徒意,也不会学引渡官的差事。
到时候师父还是在乌苍一带,养鹰引路,为鬼引渡。
那个山下人口传的引路人、谪神仙,就不会换成而今的思衡了。而思衡自己也能在山下听到山上的故事,多好啊。
只可惜老先生不要他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命格不好,克亲害友。
直到而今,思衡被二人抛下,全都不知缘由,只以无因为果,好生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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