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年,思衡在鬼节夜刚开了山潭的阵,而后山潭里传出几声大笑“嘻嘻嘻……”,就窜出了个紫色的球,撞了另外几个无辜鬼魂。
那球幻化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桀桀道然:“宫灯!没想到吧?!我花了二十年就养好了伤!我没死我没死!哈哈哈!我没死呀,但你死了!”
这球颠着笑,闭关了二十年,才将宫灯弄的伤养好。这一出关,就听到了小鬼们议论引渡官换了一位,不是从前那位只手覆鬼潮的宫灯了。
它大喜过望,正想出去重新祸乱四方之际,就看到了梅树旁的墓碑的人儿。
那青年散着乌发,冠带随意掉落,压了一处衣袂。
“宫灯”二字被他用金墨描着,此人正是二十五龄的思衡。
思衡此时已将引渡官的本事学了个七八成,他师父以前告诉他这么一段话:
“引渡官嘛,被天道眷顾,也被顾忌。天道好比人间的天子,为师就似朝野倾臣的宰相。当然,我并非指天道与我不合,而是指天道缺不了一个能替它染指世间的人。”
“所以有些时候啊,引渡官的本事不是靠教的,而是靠悟的。比如说你随意拈断一枝梅花,明明毫无章法,却又能让整座山扬落草木之叶、掀起婆娑之姿,而你也能洞悉川河之语,随意发令。达到这个程度,差不多成宰相这个朝廷官了。本事嘛,就当你学了九成,剩下一成,给天道留点面子好了。”
反正没过三秒钟,宫灯折了枝梅,又笑着补充一句:“罢了,算十成吧。天道没人身,所以没脸,要面子有何用。”
刹那间天空雷鸣三声,声声入耳乌巷山一带的人。几条不折不扣的闪电倏然向他们劈来。
那时小思衡于十五龄,坐亭中,只见那人还是笑眯眯的,那闪电却劈到了一旁刚生起的巨石上。
思衡看得很清楚,闪电离宫灯剩三米时,宫灯长指勾了勾手中的梅枝。
而后闪电拐了个弯,撞进了巨石怀中。接完闪电,巨石埋回地下,横生藤蔓,一切行云流水。
罪魁祸首的人儿递给他那枝刚折的玉蝶梅,然后向他小声叭叭:“乌巷山天气就这般怪。”
其实是天道忍不了宫灯这番欠揍言语,小施惩戒。
“宫灯的墓碑?哈哈哈桀!”那东西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已经打了想挖坟的念头。
思衡本不想搭理,可是它好吵,还对师父不敬。
他放下了笔墨,站了身子瞥了那恶鬼一眼。
两指勾了勾梅花枝,那恶鬼突然间噻声一叫。玉蝶梅竟无根生出枝芽儿,将它的嘴填满,好似将恶鬼当作了养分。
恶鬼:“??”
此时它才细细打量了思衡——和它印象中的那位引渡官不同,这个人生得一副美人皮囊啊。眼角好红,难不成刚哭过?
一声苍鹰唳鸣,恶鬼吓得哆嗦了下,可是嘴里满枝花,怎么也说不出话。那声唳鸣,连思衡也怔愣了下。
这只苍鹰叫“听风”,稳稳落在墓碑上,眼神犀利地盯着恶鬼,于是恶鬼更怕了。
“宫灯”两个字加上听风,内心的恐惧爬上眼眶,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人来到潭中鬼界是如何吩咐听风的。
那时听风双翼振飞,锐利长目盯着底下的“食物”。
“山潭恶鬼众多,想吃便吃,养得起你。”宫灯只是静静伫立,眼神俯瞰听风猎食的一切,并未有过片刻波动。
恶鬼忆起那人淡没的目光,“澎”的一声缩回了潭中,心里还在漫骂那些小鬼骗自己,听风没死宫灯怎么会死?
旁边几只鬼魂本也不是什么好鬼,在听风的注视下诺诺的往旁边溜了。鬼节夜时长短,一年才盼来一次,它们才不想浪费时间和轮回的机会。
听风歪着脑袋看思衡,似乎低头看了爪子下的“宫灯”两个字,飞到了梅树上。
思衡问:“在等师父吗?”
听风叫了一声。
思衡说:“我也在等。”
一人一鸟等到了半夜,而山下的灯笼快挂到山腰了,小鬼们个个涌出山潭去出游。
清风长拂,许草木欣荣。
思衡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灯火熄了。”
听风盯着露骨的爪子,将它藏到了羽毛里。
思衡眼眶渐渐湿润,他依在亭旁,哽咽着望着天上的明月:“听风,你不是刚经断啄之苦、折翼之痛吗?”
苍鹰听风又叫了一声,可是思衡听不懂,他只知道放在堂前的灯火熄了就是师父不在了。
而听风这只刚经历过“浴火重生”,再振雄风的苍鹰也会在不久死去。
或许是因为那只恶鬼的原因,后来每逢鬼节夜,出游的小鬼都会害怕墓碑会不会落下一只唤“听风”的苍鹰,所以尽量绕道窜走。
其实不然。
从思衡出手的那一刻起,鬼魂们隐隐从他身上看到了引渡官的第九成本事。
————
突然间,梅花树上的苍鹰唳声啸起,打断了思衡的思绪。
他警觉回身,但空荡荡的来时小道并无异常。
“你喊什么?”
苍鹰的眼瞪得很大,一双羽翼半折起,欲飞警戒的姿态,望着那条幽深的小道。
思衡向它飞去一张能言符,苍鹰燥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人,掩树旁在看这里,那目光让我好生难受。”
“【禁渡】的印迹还在,若是真有人我会不知晓?”
“或许不是人,是鬼魂来这呢?”
潭中阵未开,若是鬼,也只能是些孤魂野鬼,别处来的。
生前尘未了,死后留人间。
孤魂野鬼,莫不论自有命定的消亡之道。
思衡在乌巷山上管一处山潭,就厄了人间与鬼界的通道,于他而言,小潭里的东西才是祸乱。
且这里的那树梅和那座亭也是负责镇压小潭,震慑恶鬼的利器。
“那也进不来。”思衡淡声道,“你若是害怕,就站我肩上。”
苍鹰乖乖过去了,站他肩上,心还是有些悸然。头靠近思衡,还在反省刚刚有没有看错。
话归如此,但若是真有别的东西来到此处,思衡还是要管管的。
“走吧。”
思衡每三个月就看望一次这个地方,送了酒,说了话,便要走。
他看着越走雾越浓的小道,突然说:“你不驱雾难道让我来?”
苍鹰:“……”
就知道逃不过。
被迫飞翔。
————
须臾
引渡官老祖墓前。
“喔,他就是这一代的引渡官啊?”一人盘地而坐,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脸色苍白至极。
【禁渡】防人防鬼是不错,可我不一样,我是鬼差呢。生死同根,不属人鬼两界,去留自定,【禁渡】可拦不住啊。
那人模人样的鬼喜滋滋的心中念道。看着眼前的墓碑,突然起了玩弄的心思。
他的手如枯枝暗哑,片青片棕,指甲却修得整整齐齐,让人看着发渗。刚要碰到墓碑,一阵电光石火间,鬼差那枯枝般的手断在了地上。
鬼差颇为惊讶地回望过来,只见思衡站在小道上,苍鹰盘旋在上空,啄喙还染上了点鬼气。
苍鹰,宫灯亲选的杀鬼利器。
那阵电光石火,是苍鹰最极致的速度,已经染了引渡官的灵气。
“……你们不是走了么?”
“不能回来?”思衡眉间清冷,看不出情绪。
鬼差:“……”
能呗,这你家。
自苍鹰说看到有人时,他便留心了。走入小道,雾起,也只是为了引出掩树旁的鬼东西。
鬼差闻声也不恼:“引渡官,你师父是我故友,小时候我来做客还抱过你呢,别动手嘛。”
他的手又长了出来,断掉的那截归入尘土。
思衡眯着眸子看那截枯手:“师父在时做客的确实多,但我并不记得你。而今山上仅有我,你作何缘由踏足此处?”
这鬼差的手能恢复如初,便知晓这东西的难缠程度了。
“你是不是醋了?也是,你此代待山中,未曾探见世间行乐,与别人无交集,才无故友来寻,是无趣了点 ,醋你师父应该的。”鬼差讲的头头是道。
思衡:“……”
鬼差笑了笑,枯手生花,放置墓前,“不管你信不信是故友,反正我是因好友已逝,才自来探望。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思衡面无表情:“……”
百年了才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诶,再说,我来这是为了送东西的。百年前你家师父威……呸,委托我送神木纸给他小徒弟,如今时日已到,自然要来呀。”鬼差嘻嘻笑道。
思衡:“?”神木纸?
一旁的苍鹰却在想:哇,师爷真的算到时序更迭后思行止会少了这神木纸诶……
“我叫谢霁风,霁月光风的前后二字。”
“我也没什么恶意,嗅到酒香才来此处的,不然早在你房前等候了。”
“梅花酒?”思衡还没放下对他的敌意,只要这鬼差一有不对,便会毫不犹豫出手,亲自将其诛杀。
留着变数就是最大的麻烦。
这话当真不假。
谢霁风一溜烟就到了思衡面前,又似懂非懂般点头:“噢,那是梅花酿的酒?怪不得香。那你呢?引渡官唤何名?”
思衡离远了些:“思衡。”
苍鹰还是讨厌飞,见下边没打斗动静,便歇到梅花树上了。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师父取的?好名。”谢霁风道,“无表字么?”
思衡极轻的眨了下眼睛,走入小道:“关你何事?离开此地,去该去的地方等。”
苍鹰见思衡走了,快速扑通着双翼跟去。
谢霁风摸了下下巴,瞥过山潭一眼,似在想什么,嘴上却回答:“好说好说,这就离开,你别生气嘛。”
思衡不理身后的鬼差,也不予置气。山潭周围皆是阵法,除他和师父便无谁能解,可安心放手。
等穿过山雾,走过几条弯曲小道,上空便开始隐隐传来鸟鸣。
他循声看去,只见几只苍鹰徘徊不前。
通常而讲,不会有这么多只滞在同一处的。
那些苍鹰有两三只是开了灵,属于家养,也就是思衡亲手带大的。剩下的属于乌巷山,性情温和居多,不主动攻击人。
开灵的不让野生的飞过去,倒是一奇事了。
“乌巷山有异?”思衡抚着肩上的苍鹰,“去问问。”
“又是我?”苍鹰歪了脑袋,愤愤道然,“那鬼差一来鹰就乱飞,异象必是他引起的!”
言外之意是:不用问了,赶鬼差走就对了。
推卸责任的时候,它就不会直话直说了。虽然思衡不会揍它,但也不敢不听话,有时抱怨抱怨就行。
可是谢霁风身上有宫灯留下的神木纸啊,不能赶。
“你指望我能生出双翼,然后飞上去和它们用鸟语对话是吗?”思衡踱步到粗壮的古树根上,一手扶着古树,低头寻东西。
“……”
丝毫没提神木纸的事,但苍鹰知道它的工作推脱不了。
思衡捡石子时会让苍鹰一下子站不太稳——本来两爪子就抓着很轻。
苍鹰只得扑翅膀飞起去干活。
思衡捡了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子,放在手上摩挲,眯眼,又瞧上另一颗。
这是待会开阵要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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