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也愣了一下,暗恼自己不知分寸,他尴尬地笑笑,“哥,别弄了,够好看了,快走吧,赶不上队伍大胜哥又得骂我。”
说着,他倒痛快,随手把那玉蝉别再了腰间,拉起慕怀钦匆忙跑出了藏书阁。
唐宁一手高举皇宫腰牌,一手牵着慕怀钦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出城迎接的皇宫队伍。
车撵前。
萧彻在车前徘徊,目光时不时眺望去远方,全无病拉着他的手陪伴在侧,慕怀钦看了他二人一眼,默默站去了步辇后。
直到遥远的天际边缘,一条长龙在崎岖的山丘上蜿蜒盘旋,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陛下!您瞧,顾将军回来了!”陈公指着远方。
话音刚落,方大胜蹭蹭蹭三步最先跑到了前面,他个子大,粗壮的又似头熊,把身后的陛下挡了个严丝合缝,他惦着脚,抻头往远处张望,一眼就望到万军丛中那一抹红色的丝巾,他那大嘴还不知死活地咧着嘿嘿直乐:“真的诶,陛下陛下!”
一回头,陛下正在他身后阴涔涔地瞪着他,“下去!”
“诶!是是是是是是是!卑职这就下去。”
萧彻极目远眺,长风中,猎猎飞扬的军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字——梁,威严庄重,承载着山河的气魄,国之兴衰荣辱,它是国魂,坚不可摧。
他淡笑着,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了地,不经意地回眸,眸中映出慕怀钦那张高高扬起的侧脸,略微前倾着身子,目光久久凝视着远方,似是在追逐着什么。
萧彻知道自己同慕怀钦总有感同身受的地方,都更希望长汀关的安然。
不同的是,自己为的是国,而他为的是家。
萧彻也曾幻想过,如果自己也能像慕怀钦一样只顾家的话,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是他肩负的太多,太贪婪了,没办法做一个简单的人,因为从自己出生的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场悲剧。
他望着慕怀钦出神,全无病看到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随后扯了扯他的衣角。
萧彻回过神,尴尬笑笑,随手拍了拍全无病的腰以示安慰,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众人,所有人都被远处长长的队伍所吸引,忽而一瞬,萧彻双眼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被一只润泽的玉蝉牢牢吸住。
萧彻视线慢慢上移,看到的是一个少年的面容,仔细一打量,认出是摄政王新提拔的侍卫副统领,方大胜也同自己提起过,是他老家人,一个在街上四处倒卖**的。
那玉蝉对慕怀钦意义非凡,是独属于清明的,萧彻自当看重。
他未动声色,只是,笑容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渐渐消失。
顾佟骑在马上,远远便一眼便锁定了陛下那挺拔的身姿。
他手臂用力一挥,扯着嗓子朝众将士振臂高呼:“陛下亲自前来迎接我等凯旋!全军将士听令,全速前进!”
“回家!!!”
刹那间,万马嘶鸣奔腾,马蹄如雷,踏得大地都为之震颤。呼喊声汇聚在一起,“回家”的高呼直冲云霄,久久回荡在天际。
将军凯旋而归,陛下有令,犒赏三军,皇庭内院大摆宴席。
听说要摆庆功宴,还在回宫的路上,方大胜便急冲冲钻进了一家成衣铺子,身后还牵着一个人,像头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拉了进去。
“赶紧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慕怀钦没好气道。
方大胜一听,忙松开了手,出于各方的压力,再不敢雷池一步,生怕这只坏兔子败坏了他名声。
他其实也不想拉慕怀钦过来买衣服,那顾佟回来了,他不得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让人家瞧瞧。
唐宁奉命去执勤了,庆功宴要摆,宫廷守卫工作也不能就此懈怠,他身边都是些糙爷们,哪有什么好眼光,再说他那点小心思,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周围寻觅了一圈,只能找慕怀钦。
方大胜一向能屈能伸,脸皮有锅底厚,见慕怀钦拉的脸老长,便舔着脸道:“瞧瞧,生哪门子气?以前都是我方大胜的不对,慕大人您不记小人过,给点好脸色成不?”
方大胜这是打算想要和解,慕怀钦自然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说来,谁心里都有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列入黑名单,自己不幸就在方大胜的名单里。
他多少都了解方大胜的为人,尽管方大胜仗着陛下的宠信对他飞扬跋扈,可平心而论,方大胜待自家弟兄确实不错,对唐宁更是没话说,所以秉性不坏。
就是那张嘴像吃了粪一样,臭的要命,慕怀钦想起他对慕家军的不敬,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想给好脸色,那绝不可能!
慕怀钦瞪了方大胜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往铺子里走。
店家见他二人都是官家人,气质模样不俗,忙推出一排的衣架,都是些上好的锦缎袍子。
方大胜一眼就盯上了一件红袍,拿到身前比量:“老弟,你瞧这件怎么样?大红的,喜庆。”
呸,谁跟他俩老弟?不是坏兔子了?
慕怀钦心里骂着,嘴角却别别扭扭地弯着,他看了看那件红袍,打趣道:“你是去赴宴,还是去成亲啊?”
方大胜:“…………”
“那这件白色的?”
“像吊丧!”
方大胜:…………这么一会儿,红白喜事都让他沾上了。
“这件黑的总可以吧?”
慕怀钦皮笑肉不笑:“天下乌鸦一般黑。”
方大胜把衣服挂在衣架上,拉下脸色:“你瞧瞧你那娘们样,跟唐宁似的,不就欺负过你几次?打过你几次,坑过你几次,至于吗?还没完了!”
本来一件件都是挺生气的事,被方大胜那么轻描淡写一说,慕怀钦反倒想笑了。
心里暗道:萧彻到底都招来的什么人?
正当时,一位官差模样的男人走入了店铺。
方大胜是个眼观六路的排面人,马上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立刻上前招呼:“呦,这不是廷尉监齐大人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齐大人抬脸一看,呵呵笑道:“嚯,我说今儿的天怎么格外的好,原来是要碰到方统领!方统领近来可好?”
“拖陛下的鸿福,一切都好!齐大人来这是?”
“嗨!说来惭愧,夫人差我来买几匹布子……”
两人攀谈起来,完全把一旁的慕怀钦抛之脑后。
慕怀钦也没走,而是绕过他们,躲在衣架子里挑着衣服,一边又竖起耳朵在那偷听。
那叫齐大人的他认识,他不仅认识,而且十分清楚对方的为人,那人是廷尉诏狱里的狱官,名叫齐郁,曾经他找这位齐大人,投钱无数,想换点狱里父兄的消息,结果都不了了知了。
那二位一直聊着,直到方大胜付了一笔账,齐大人抱着两匹上好的绸缎布料,乐颠颠的走了。
方大胜掂量了下钱袋子,转头就骂了一句:“呸!娘的,真背,碰到他!”
慕怀钦很不地道,马上笑出了声。
方大胜花了那多的钱,心疼的要命,那人还笑,他走过来,“笑屁,挑好了没?”
慕怀钦把一件花白相间的袍子丢了过去:“就这件吧,符合你的气质。”
方大胜摊开一看,夸赞道:“别说,这件料子真不错,款式也新,你小子眼光不错啊。”
慕怀钦:“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啊,只要别咧嘴,看不到你那颗牙,就不会有人嫌弃你。”
话落,方大胜赶忙自卑地把嘴闭上了,心里暗骂:“还他娘的不都是因为你。”
方大胜在里屋换衣服,慕怀钦修长的身姿,像个醉美人一样依在门框处,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半晌,他忽然冷不丁问道:“你认识廷尉昭狱的人?”
方大胜愣了一下,“你说谁啊?那齐老登?”
慕怀钦笑了:“我看你同他走得挺近的。”
“也不算近,都是面上的人,一起在牢里捞过油水。”方大胜道:“我先前在刑部当差,那时候顾佟还在刑部抄笔录,我在他手下做事,大小也算是个管事的,后来廷尉昭狱缺人,我调职去了那里半年,然后就认识了他。”
方大胜脑袋一转,问道:“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慕怀钦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抬手道:“就这件吧。”
“这件啊?这件会不会……有点太花了?”方大胜难为情了起来,他还没穿过这么干净的颜色。
“花好,都注意你的花美,就没人注意你的脸丑了。”
方大胜:“…………”
一路吵吵吵,慕怀钦和方大胜回到宫中时,天已擦黑,庆功宴早已过了开场。此次皇宫设宴,陛下宴请的都是一群征战沙场的年轻将领,摄政王识趣,简单说了几句贺词,便称不胜酒力,早早离场。
摄政王不在,气氛要松了许多。
慕怀钦回来当值,默默从侧面走到萧彻身后,本不想惊扰萧彻,不曾想还是被萧彻察觉到了。
萧彻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问:“去哪了?”
慕怀钦老实回答:“陪方统领去买新衣服。”
萧彻挑了挑眉,目光扫了一圈,在紧挨着顾佟的第二排,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上,看到了方大胜的身影。
那厮穿了一身花,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头上还系了条红色发带,一个武将,打扮得不文不类,怎么瞧都别扭。
萧彻问道:“你挑的衣裳?”
慕怀钦:“是。”
萧彻又看了他一眼,想笑又碍于身份,可还是实在没忍住,嘲讽道:“什么破眼光,打扮得像只花公鸡。”
慕怀钦:“…………”
在萧彻左手边高坐的顾佟,酒过三巡,喝得稍微有点多,他模模糊糊听见了陛下的话,便问:“陛下您说什么?什么鸡?”
萧彻:“………”
他道:“爱卿听错了,朕是在说耶律齐,朕本想拿他的人头祭奠长汀百姓的在天之灵,不曾想西周会从中阻拦。”
顾佟道:“陛下不必忧虑,臣已经觐见过西周王,此次从中阻拦者并非西周王本意,唇亡齿寒的道理,西周王还是懂的,只是近日西周太子不幸病丧,西周王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一时间还没打理朝政,保耶律齐之举,一切都是其皇二子之意。”
“哦?这么说来,西周王并非有意与我大梁结怨?”
“非但如此,西周王还有意与我大梁结亲,若如此,他便放行我军进入西周境地,并愿派兵一起将耶律齐的人头奉上。”
“结亲?”萧彻狐疑:“他们想得到什么?”
顾佟道:“矿盐。”
萧彻眸中一凛:“只是矿盐?”
“不!是矿盐的提纯技术。“
萧彻冷笑一声,笑声中尽是不屑。
西周一个偏居一隅的蛮夷小国,自身盐业匮乏,国民需求全赖大梁出口的矿盐才得以维系,竟还做起了春秋大梦!大梁每年的贸易往来,矿盐可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想要矿盐技术,那就是断我大梁的财路。
思及此处,萧彻霍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气势汹汹。
殿内众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纷纷将目光投向高台。
萧彻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声下令:“传朕旨意,即日起,每年出口至西周的矿盐,价格即刻提升三倍!”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胆子,敢觊觎我大梁,这便是下场!”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一时间,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可顾佟的心在扑通扑通的乱跳,他真怕陛下年轻气盛,一时对耶律齐负气,真答应了这样有损大梁的要求。
陛下果真没让他失望,这些时日在西周所遭受的屈辱与闷气,终于在这一刻释怀。
他阔步迈向大殿中央,一手撩起衣摆,双膝跪地振声道:“我大梁有陛下这般雄主庇佑,乃万民之幸,社稷之福!”
他重重磕下头去,“吾皇万岁!!”
话音落下,群臣纷纷随之俯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一声声的万岁彻响大殿,慕怀钦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台前的萧彻,心中不断悸动着,他爱极了萧彻这样英姿风发的模样,不瞻前顾后,不优柔寡断,畏惧在他心里永远一文不值,总是在别人顾虑之时,做出令别人一想不到的决策。
他望着,深深地望着,然而一瞬,又马上将目光收回,不禁为自己惊出一身黏腻的冷汗。
他不敢再看,并不断一次次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得知了一个答案,这样的萧彻不属于任何人,萧彻只属于国,对他,萧彻依然还是那个冷酷薄情的帝王。
只恨自己心落万丈,却难渡岁月过往……
这场宴会,将士、臣子都喝的伶仃大醉,纷纷离席后,只剩下顾佟、和方大胜在场。
方大胜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自己精心打扮得那么好看,顾佟连回头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双眼睛都盯在了陛下身上,这让他很不舒服。
满屋子的酒气弥漫,方大胜瘫在地上嚷嚷着要酒喝,慕怀钦见四处东倒西歪,忙吩咐下人前去搀扶几人,萧彻一拂袖子,叫他退下别管。
他们还得作一会儿。
顾佟已经趴在桌子上,酒洒了一桌面,萧彻也喝大了,目光开始不聚焦,他盘腿坐在顾佟跟前,摇摇晃晃地拍拍顾佟的后脑,嘿嘿嘲笑道:“你不行,太差劲了,喝点酒就这熊样,我可是千杯不醉……嗝……我没醉……”
萧彻喝得有点懵,自己是谁都忘了,一口一个我我我的。
顾佟听了话,慢慢抬起迷离的双眼,嘴巴一揪:“吹牛!”
萧彻醉醺醺地睨着他:“不服,比比?”
顾佟稀里糊涂拿起酒壶:“比比就比比,谁输了,谁付酒钱!”
萧彻高喊:“说吧,想比什么?”
“我会倒立喝酒,你会吗?”
顾佟说着,他找了个墙根,头朝下,脚朝上,把酒瓶子对着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居然半滴都没漏出来。
萧彻指着他哈哈大笑,“这算什么本事,我也会!”
萧彻哪能示弱,他好胜心强,也去尝试倒立喝酒,结果没喝两口,酒就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一旁的方大胜捶捶酒蒙的脑袋,张着大嘴,人都看傻了。
萧彻被呛得小脸通红,他一抹口鼻,不服道:“这回不算,比别的!”
顾佟:“比就比,老子带兵打过仗,你打过吗?”
萧彻指着他不屑:“有屁用,我手下有千员大将,各个都是英雄好汉,你有吗你!”
顾佟来劲了:“都是瓜皮,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子后宫有佳丽三千,睡过无数女人!你睡过吗你!”
还在看热闹的方大胜忽地一怔,酒被吓醒了一半:嗯?什么时候的事?
萧彻哈哈大笑,这回他赢定了,掐着腰在那喊:“睡女人有什么意思?老子睡过男人!你睡过吗你?!”
方大胜、还有堂后的慕怀钦:“…………”
…………顾佟撅着嘴,醉醺醺地眨眨眼,瘪了,“那我没有,你厉害……”
“完了,完了,这回我得付酒钱了。”顾佟嘴里念叨着,之后扭着身子转了半圈,只听“哐当”一声,整个人醉倒在地。
慕怀钦被萧彻的话气得满脸通红,瞧着大殿里乌烟瘴气的一片,一捂额头,真该把史官叫来,把这壮目的一举记录在案!
深夜,顾佟留宿在了朝阳宫,方大胜把人抗去了西偏阁,他自己留在房里照看着。
慕怀钦扶着萧彻摇摇晃晃回到寝殿。
寝殿里没有点太多的烛火,有些昏暗,萧彻甩掉鞋袜四处乱飞,而后躺在床塌上一声不吭,可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床蓬上雕着的刻花。
慕怀钦洗了把温热的毛巾,坐去了床边。
以往,萧彻喝醉酒,二哥都是这般体贴的照顾着。二哥说人喝了酒后,千万不能拿凉水激,会生病,他学着哥哥的模样,一点点擦去萧彻脸上留下的酒渍。
喝醉了的萧彻很乖,恶虎秒变小乖猫,躺在那一动也不动,慕怀钦不禁笑了笑。
床前烛火不断雀跃,照耀得他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萧彻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到了他脸上,停留片刻,被那柔和的容颜所吸住,忽然一伸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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