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晨风卷着凉意吹进屋里,宋行简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人的睫毛就要戳到他鼻子上了。
刚睡醒,头脑还没清醒,他伸出长臂想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过来,胳膊就被眼前的人缠住了,柔软的身躯贴近他。
黏黏糊糊地撒娇。
“昨晚你还没说完呢。”
……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79年初杜辉所在野战班被调到南疆并入尖刀连做战前训练,宋行简彼时已经转入侦察连提干,后提交战时请愿书率部分精尖一同入营补入,与杜辉、高卫光再次成为战友。
杜辉开始任副排长,宋行简任连队副指导员,高卫光任班长,高卫光此人正直到让人有些怀疑,毕竟很多人对战前提拔颇有微词,他这么多年只混得了个小班长,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打过招呼要关注他的心理状态。
但如果熟知他的人就会确定,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吃亏,是那种队里发双袜子都要感恩戴德的性格,是打心眼里认同军队里接受的所有教育。
尖刀连开始不分昼夜的临战训练,南疆边境属亚热带气候,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毒虫雾气猖獗,派来三个本地民兵一同训练给连队做向导,其中有个少数民族民兵,姓吴,叫吴阿勇,报上来时候写的十八岁,但一看到人谁都愣了。
杜辉更是一巴掌拍到那小孩后脑勺。
“小兔崽子你毛长齐了吗,滚回去!”
他矮人还瘦,一张娃娃脸,生气起来就龇牙,牙倒是挺白。
“弄……阿机……”
他像头小兽一样气势汹汹对着杜辉,说什么不肯走,嘴里嘟囔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这是看不起少数民族战士!我要告到中央**!”
见撒泼不起作用,他又换了方式。
“嘿,这小子真会扣帽子哈。”
反正不知怎的这孩子就留下了,那时候谁也不确定仗是不是真能打起来,就让他平时跑个腿,逗个乐,当个娃娃兵,实在不行扔通讯队里也行。
训练是很艰苦的,这种艰苦不只体现在身体或者自然环境上,高强度的负重、格斗、丛林生存、攀爬隐蔽等训练,每个人都被扒了一层皮,这句话不是夸张,像宋行简,他真的晒掉一层皮,很长一段时间身上脸上像是得了皮肤病样一块一块的。
但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他们的伙食餐标甚至跟在内地营区没什么变化,上级汇报反应回来就是物资紧张,战士克服一下。
二百亿美元养了个白眼狼,当年支援要什么给什么,现在轮到自己人了,什么都没有。
战士心里愤愤不平,这种情况下开了几次战前动员,最后一次宋行简甚至第一次委托北京的朋友邮寄来带滤嘴的香烟和茅台,边境又有无辜孩童被扫射,开战前夕,血书交上来一摞摞,气势轩昂。
三十年的和平生涯致使一些干部对于战况盲目自负,认为这只是边境的小冲突,认为对方只是一打就散的纸老虎,吓唬吓唬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取得胜利,更是不顾总军区的三令五申,忽视了敌方打了三十多年仗并拥有丰富丛林作战的经验,以及更是低估了其“全民皆兵”战术的可怖。
三十年没打过仗,队伍里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少,大部分基层士兵是成长于援越时期同志加兄弟教育下的,并且严格遵守军纪律令条约,不能对老弱妇孺开枪,不能主动伤害平民,以及基于外貌来说,敌我之间有相似处,有时看来就像是老家的父老乡亲。
吴阿勇常年在边境生活,对于现状有着更客观实际的认识。
“不能放过他们!他们坏得很,会故意让孕妇运输武器子弹,连小孩都会用枪!”
开始时没人在意这些话,甚至杜辉都觉得小孩子夸张了,直至现实给了狠狠一击。
有一次荒山老林里忽然出现儿童讨要食物,瘦的皮包骨眼睛的比例更是大得不正常,战士保持警戒远远扔过去一块压缩饼干,那小孩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嘿嘿一笑,就丢过来一颗地雷。
弹片呼啸着飞射,热浪像一堵气墙,战士一死一伤,那小男孩力气小扔得不远,自己的双腿被炸到了树上,身下露出白白的骨茬,眼珠也炸掉了,他还以为是被沙土眯了眼,困惑的用手去擦,才发现手也没有了。
接着才是姗姗来迟的属于孩子的哭泣,哭声蔓延了十多分钟逐渐没了声响。
这种极端的军事教育,自杀式的牺牲文化,严重违背了《日内瓦公约》,对我军的身体以及心理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战争终于开始,营长等人做战前指导时大言不惭。
“好好收拾那帮兔崽子,他们全是纸老虎,一戳就破,没听过老子打不过儿子的,他们但凡有能耐当年早把美国人赶下南海了!谁都不许怂!一周之内就把这个仗打完!”
摇曳的夜火中杜辉和宋行简对视一眼,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还是好几级。
宋行简不止一次提醒过莫要轻敌,却总被轻飘飘搪塞。
“北京来的少爷兵就是不一样哈,我听过你的事,但谁在我这都不好使,打老蒋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
杜辉脾气是暴,但军令如山,轮不到他反驳。
但也闹下了矛盾。
杜辉所在的排打头阵,后面还跟着三个步兵排,宋行简率另一队人负责接应以及输送弹药物资。
在上面的要求下每位战士负重五六十穿梭在密林里,高山耸入,植被庞大,密密丫丫的叶子把天空遮得看不到光亮,艳丽的毒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吸附到皮肤上,晃荡着硕大的肚子,里面都是人血。
“不能硬拽,要用火机烧。”
吴阿勇懂得多。
杜辉左手指头被毒蜘蛛咬了一口,又红又肿一个大包弯不了扣不动扳机,吴阿勇用刀尖划个小口,把血吸出来,又抓一把不知道哪来的草药嚼碎吐上去。
“娃娃兵咋了娃娃兵,我告诉你们少瞧不起人!”
确实,吴阿勇在丛林里就像一只灵活的长臂猴。
演习还是跟实战有差距,即使没遇到敌人,越来越复杂的地形未知的一切折磨着人心,必须先占领高地打出一个口子,后续的部队才能上来一切按计划,配备的排指导员识图认图能力极差,带着部队兜圈子,越慢越得赶速度,误入雷区,还没见到敌人就折了两个弟兄。并且面对别人劝导满口官话。
刚走没多久又遇到山雨,瓢泼的雨跟泼一样直浇的人睁不开眼,即使有防水布作用依旧有限,本就不合理的负重物吸了水更是沉得要命。排指导员还勒令一件装备不能少,擅丢装备是重大违纪行为。
“违纪?真正的纪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打破纪律!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是要这些兵活活累死吗?怎么派你这么个玩意儿来!”
除了武器能扔的生活物资都扔了,后续送补给的是宋行简部队,杜辉对于自己兄弟还是有信心的,看到零落的装备他肯定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其实最先上面制定作战计划时他们就提过负重不合理。
还是重,还是累,已经超了时间不可能按原定时间完成任务了,只能要多快有多快,排里有普通班上来的战士,身体素质一般,高卫光不管认不认识就把他们的东西揽过来背到背上。人高马大的,累得眼球充血跟要凸出来一样,呼哧呼哧直喘着粗气。
“你们打枪更准,留着力气打猴子兵嘿嘿。”
地图上标识只有十公里了,排指导员带着大部队又绕了半天圈子,照这个速度深夜才能到指定点,上头规定了要避免夜战,一是地形不熟没有经验,二是越军有苏联援助的夜视器材,太吃亏。
杜辉看出来那人是实打实的草包,部分人由于对于战况太乐观,是倾向于把孩子送到前线来镀金的。
“吴阿勇,你去前边打头。”
再拼命还是比原定时间晚了两个钟,这深山密林真不是人呆的,军队行进途中还看到一群白孔雀惊叫着飞到树干上,好奇地睁着眼歪着头看着行进的军队,一只展开了羽尾,圣洁的模样叫人不敢对视。
它们不会理解这人类的一切,战争这个历史的怪物。很快硕大的芭蕉叶上将满是弹孔,粗壮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上将插满弹片,以及地雷,无处不在的地雷,把那些世代以这片雨林为生的动物炸的伤的伤死的死,拖着残肢度过它们的一生。
首战一定要大获全胜,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辉手掌心都是汗,他就知道,以他倒霉的性格,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这个头要是开不好,就算人活着也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从那个崖边上去。”
杜辉吐了口唾沫。
后面跟着三个排,三个排后面还有,再不济还有宋行简的队伍,他只要攻下来顶住,用不了一个钟头后面的就能上来。
情报又出了问题,根本不是原预估的少量守军一个冲锋排就能拿下的简易高地,有坚固工事,有明显火力点,但已经架到这里了,能不能打都得打。
杜辉反复用望远镜看了又看,递给身边人。
“正面突围不可能,不光给敌人暴露目标,我们全都得折在这,四面除了崖边都设了牢固火力点,他们人数最起码是我们两倍,地形又占有巨大优势,再有坚固意志人也是肉做的,我们从悬崖爬上去,不要发出声音,炮兵做好炮火准备,我们爬到三分之二时候反方向先把他们的战壕暗堡炸了吸引火力。”
“我知道距离近,炮兵不要怕伤到自己人,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排长是军校下来的学生兵,军事理论很扎实,人很木,但杜辉已经不对别人抱希望了,只要别添麻烦听指挥就行了。
排雷的两个工兵攀在最前头,拿着探雷针一点点向前探索。
和杜辉预料的一样,即使看来不可能有人会上去的悬崖上也布满了地雷,甚至地雷上能看到清晰的中文,晋734编号。
这群王八羔子,当初要什么给什么,自己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今晚过去不知道得死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
杜辉的手指被越军布置的玻璃碴陷阱扎的洇出血来,他索性彻底摘了手套,跟在工兵后头把能看到的玻璃碴都标出来,这样后边的人能避则避。
不知怎的吴阿勇那小个头还是偷偷跟了上来,杜辉瞪了他一眼没时间说什么。
听说他的事了,寡母带大的,去山里采药误触越军布置的地雷炸断两条腿,本来人活下来了,怕成孩子累赘趁着吴阿勇外出上工吃耗子药把自己药死了。
已经爬得很高了,云雾像是一层丝带飘在山腰,远处的幽深翠绿的密林却看也看不到头。
杜辉停下对着远处做了一个手势。
三分钟后,橘红色的炮弹划过天际,爬悬崖的人早就抓紧了藤蔓,身体紧紧挨着石缝,脚似黏在了湿滑的青苔上,头顶开始骚乱,没人震下去,杜辉松了一口气。
趁着敌人还未反应过来攀崖的人加紧了速度,这时候年轻的排长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
吴阿勇一把抓住排长胳膊,另一只手拽住崖上的树木稳住身形。
不偏不倚,就那么不偏不倚。
他一手就抓到了雷线上。
雷太多了,铺天盖地,到处都是雷,前面的两个工兵只能尽力保证探测出一条窄窄的活路,敌人甚至在战士的阵亡遗体底下都被埋过雷,可能每个人生命里都有属于自己的雷,而对于吴阿勇。
此刻,他的雷引爆了。
砰——
他索性扑了上去,巨大的威力炸断了他的下半身以及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上头的人似乎有察觉,用手电筒晃来晃去,但也看不到什么,机枪随便扫射几下,连着炸了几个雷,石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雷太多了,偶尔不知道哪阵风哪只鸟就触了雷。
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年轻的排长脸上是吴阿勇滚烫的鲜血。
所有人都看到瘦小的吴阿勇紧紧咬住一块石头,没被炸烂的那半边脸很快沾满了鲜血,他把自己的半截身子奋力塞进一个窄窄的隧穴里,然后掏出来小刀抹了脖子。
这一连串动作没发出一点声音,谁能说这不是生命的奇迹呢,他没被炸烂的半边脸上依旧瞪着那只大大的眼睛,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次,或者像幼年时蜷缩在母亲怀里时那样。
远处的天边太阳西沉,厚重的霞彩盘踞在天空,原始森林是绿幽幽的黑,枪声惊起来一只巨大的鸟,张开翅膀嚎叫着冲上云霄。
战争结束大提拔时,才知晓这吴阿勇还没满十六岁。
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紧绷的身体肌肉触碰到脚下结实的土地,杜辉飞快分析眼前敌情,崖边是防守最薄弱地段,炮兵炸得很准,不少越兵还对着远处射击,枪声密集,给留了两架机关枪,确实营造出人不少的假象。
背对着他抱着枪看守的士兵正弯着腰点烟,雨林里的天气多变,一入夜就冷得很,一阵风过去,骨头缝都是凉的。
杜辉抽出短刀对着他的后心窝无声地插进去。
“敌袭——”
不远处的越南兵刚张开嘴,脑袋就被射成了烂西瓜。
“哒哒哒——哒哒哒——”
刚一着岸,年轻的排长端着冲锋枪就扫射着冲了上去,先锋排确实作战勇猛,跃进卧倒翻滚,耳朵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弹壳声,杜辉根本不敢看周围死了多少人,一把冲锋枪炸到了他身边,他一瞧,上面还挂着年轻学生排长的手掌,指头紧紧扣着扳机。
他其实对于这个新调来的学生排长没什么看法,好的话像宋行简那样真有两把刷子,不好的话也不会孬到哪去,都是中国人,面对外敌时候没那么多区别。
不是死就是活,所差死的好看点难看点,活的好看点难看点。
他对于命运的一切都照盘全收,人和人的差别是从下生那一刻就确定的,他不怨恨,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保护好自己要保护的人就够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生命里的那颗地雷,多年以后才有人触动了线。
“去死吧——”
战友的牺牲激发了更多人的血性,越军溃败了。
电台被打得稀巴烂,通信兵也死了,他们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人正好死了一半,高卫光看着越军仓库崩溃地哭出声来。
军装军鞋枪支弹药,罐头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大米,上面无一例外全写着汉字。
“哭个屁,世界上要是所有人都知恩图报那就没坏人了。”
杜辉给活着的人一人扔了一罐罐头。
惨啊,活着的人都填不满小小一间仓库,角落里还有瘸着腿简陋包扎的伤员,
“这群孙子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我们大部队没来,肯定今晚会反扑,我们要做的就是打得猛一点,气势一定要足,要提高准头,我们的弹药物资就只有这些。”
杜辉指了指那些中**工厂出来的货,越军撤退时候是要炸毁仓库的,被一位重伤员用血肉之躯扑上去了,现在脚底下还都是黏腻的鲜血。
“按作战计划后续的队伍最晚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抵达,但雨林内部陌生复杂,我们再预留两个小时,至多抵挡一两次反扑就行。现在,有没有人在通讯班待过,修电台,其余胳膊腿健全地跟我去抢修加固工事,做好防御。”
排长牺牲,指导员立即调整了组织,杜辉代理排长。
援军不止晚了两个小时、四个小时……
第二天天大亮,耀眼的日头把雨后的原始森林照得亮晶晶的发光,眼睛猛一看受不了,跟爆炸的光亮一样。
人又死了一半,越军反扑了三次,可能正在酝酿第四次,远处的大喇叭里开始劝降。
因为历史原因,很多越南人都会说汉语,高地回荡着明显中原口音的劝降话语,无外乎老婆孩子爹妈那一套。
等到中午,越军后方终于响起枪声,被包饺子的薄弱处被撕开一个口子。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有人欢呼,杜辉用望远镜紧紧盯着山脚,心底一沉,声势太小,一支小分队不能再多了。
果然冲上来的只有十多个人,带头的是宋行简,身上背的除了枪连个炮都没有,更别说补给的物资的。
“人呢!你们人呢!我们都要死光了!”
宋行简这次行动主要负责的是物资补给,按说杜辉没资格质问他,但是他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桥被炸了,公路切断,伏击伤亡惨重,你们联系不上,上面以为都死光了,暂时放弃攻占,要重新制定战斗计划。”
宋行简当然不能说是判断有误,此处为越军重要高地,甚至山脚下还有个巨大的军械库,越军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调兵,远距离穿插情况太复杂,我军增援代价太大。
而且首战已经攻下敌方重要高地,激军效果达到了。
“呵——”
杜辉冷笑一声,颤抖着手点烟,带滤嘴的中华,他从没抽过这么好的烟。
“所以你来干什么?陪着我们死?”
“当然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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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些年那些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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