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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那些年那些事2

“高卫光,你再抖一下信不信老子踹死你。”

杜辉颇咬牙切齿地说。

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装穿着太小,显得人很拘谨,杜辉索性把内里穿的全脱了,只穿件单衣,帽子也不舒服,死人的血干了格外硬,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高卫光的衣服倒是合身,但他人一直抖,抖的跟个筛子一样,那熊样儿让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辉哥,你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打败仗。”

“再说这种废话我真揍你了,只能有两种情况,咱们死了,仗打赢了,咱们没死,仗打赢了。”

杜辉其实理解高卫光,他太正直了,让正直的人说瞎话去骗人,那比杀了他还难。

但实在是没有能用的人了,宋行简带来的人也负伤了几个,他们这边死的只剩下个位数,还是那片悬崖,上面鳞布着一些深浅不一的崖洞,轻伤员看护着重伤员,剩下胳膊腿健在能跑能跳的全都下去。

一部分人卧伏在比人还高的草里等待接应,宋行简带着杜辉高卫光去执行。

“凭什么你肩上还带个章。”

宋行简没理杜辉,只是把自己衣服的褶皱抚平整,他的衣服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墨绿色,苏制的军装,剪裁很挺括。

可能衣服也不够合身,但他的气势足,让人看着就觉得怎么穿都对。

宋行简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他们在等天黑的下一班换岗,脑海里飞快回想以前在北京时宋知恒在香樟树底下练习越语的那些早晨。

他其实有些语言天赋,柏柔山早些年在美国留学,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只不过可能受国内的英国家庭教师影响,带着英式口音。在生命走向尽头的那几年,她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情绪稳定时会对着墙壁一整天一整天讲英语,宋行简年纪小,即使这个母亲虐待他,但依旧天然渴望能走进母亲的内心,所以疯狂学习母亲口中陌生的语言。

后来他被接回北京,上学时俄语是必修课,学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后来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外交被视为没有硝烟的战场,宋知恒的梦想由种出全世界最好吃的西红柿变成进入外交部,但因为一些复杂原因她肯定过不了政审,就每天早上恨恨的在香樟树下用越语骂人。越语是中越蜜月期时候学的,那时候虽然还没完全交恶,但已经出现端倪。

那时候宋行简总害怕忽然有一天有一群人扣个什么帽子把宋知恒抓走,他这个姐姐是凶,但他只有姐姐了。

耳濡目染的,他就也能说几句简单的越语,没想到有一天能在这派上用场。

宋行简是侦察营的,杜辉和高卫光在野战班,靠近越南营地大致扫几眼就知道情况了,明哨暗哨狙击手,来来回回晃着的大夜灯,绿幽幽的苏联夜视仪。好样的,硬攻三个人下一秒就变成筛子。

空气中弥漫着腥腐的鱼露味,来来回回很多越兵在仓库搬弹药,包括一些民兵,场面有些混乱,着装也不算规整,甚至还有我国早些年已经淘汰的军装款式。

“??ng l?i!”

哨兵拦住宋行简一行人。

宋行简停下脚步,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哨兵,指了指身后杜辉肩上挎着的俄文工具箱,回了一句越南语。

苏联的确调来一些技术工种来越南,当时越南武器大多来源苏联、中国援助,以及美军撤退时遗留下来的美制武器,问题就出在这些美制武器上,美军撤退时曾混入一批特制的炮弹在正常炮弹里,这些弹药外观上全部一样,材质也所差无几,但一旦使用,就会炸膛,造成成片人员伤亡。

苏联有部分技术人员负责抽检工作,无法避免,但能降低概率。

当时两国某些报话机型号相同,可以互相监听,这是宋行简截获的信息,因为夜间口令是每小时变换的,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那哨兵看了宋行简几眼,明明口令对,但是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有些迟疑,没有放下对着来人的枪口。

宋行简颇为不耐地低头看了看表,回过头,下巴微抬,语气不算好地对着身后的两人。

“Этисволочи!”

对了,这就对了。

当时苏联顾问身边的红人也深谙苏联人的做派,极其瞧不起越南军人,哨兵虽然听不懂俄语,但能猜到无外乎是在骂他混蛋黄老鼠一类的蔑称。

他们对于苏联人以及苏联人身边的都是又敬又怕,以及习惯了苏联人的傲慢态度。

这是个山洞式的仓库,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仓库口被巨大的芭蕉树挡着,爬满了藤蔓,绕过去是一扇巨大的铁门,已经锈蚀,走进去。

走进去一堆堆的弹药箱摞得很高很高,一眼望过去见不到头,其中很多都写着中文,一想到这么多弹药就要毁于一旦,说不出的憋屈。

以及看不清内构,只见巨大箱子上印着莫斯科到河内的货运标签,苏联援助的最新型武器。

杜辉已经将维修箱底层的定时炸弹塞到了不同区域的不同木箱夹层里,只要爆了一个,那整个库就跑不了。

外面传来枪声,是接应的人制造的混乱,宋行简马上带着人撤退,苏联顾问是极其惜命的。路过哨兵,他目不斜视走过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走的最后时刻。

一只越军饲养的猴子龇牙嘶叫着扑了过来,吸引了周围人注意,警报响了。

雨林里生活着很多猴子,越南人对这些猴子毫不手软,用毒品喂养出其暴躁好战性格,对于陌生气味极其敏感。甚至还干过活剖猴肚,塞进炸药赶去我方营区的事情。

已经接近大门口,宋行简马上抬手干掉正中央最亮的那盏大灯,此时已全黑,夜光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白。

杜辉与高卫光紧跟其后,灭掉其他几盏,包括那绿幽幽的夜视仪。

他们有备用电台,至多一两分钟的黑暗,三人玩命地跑,耳边不断传来子弹擦过的声音,周围很混乱,宋行简跑进一堆蹲着吃饭的人群,指着反方向。

“Ng??i Trung Qu?c, h??ng ?ó!B?n!”

(中国人,那个方向,开枪!)

……

追兵太凶猛,身后枪声越来越近,他们只对很短一块撤退路线熟悉,跑得远了开始分不清方向。

和接应的人散了,还没到安全距离,杜辉一咬牙,摁了引爆器。

砰——

轰——

第一声巨响,第二声巨响,冲击波掀翻了山洞,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照亮了半边天。

巨大的轰鸣声中,世界忽然显得那么安静,让人恍惚中觉得很温暖,很舒适,潺潺的细水环绕在四周,疗愈着流血的伤口,如同母亲肚子里的羊水。

咚——

三人也被冲击波扔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石头泥土砸到了头顶,像是被活埋了一样。

“呸呸呸——”

高卫光吐出来一口沙子,加一颗带血的牙齿,他脸朝着一块石头,磕掉一颗牙。

似哭不哭地捧着自己那颗牙看向杜辉。

“一颗牙,大老爷们的!等活着回去给你安排一颗金的。”

杜辉腿也受伤了,他摸了摸没渗出来血,问题不大。

高卫光当然知道杜辉的话不可能实现,杜辉是部队出名的老抠,一分钱掰成几瓣花,他媳妇儿应该刻薄得很。

他又看向宋行简,宋行简正盯着爆炸的远方。

他也跟着看过去,火还在烧,不知道要烧多久,不知道烧到了什么,那武器炸起来竟像小孩在哭。

高卫光的眼泪掉了下来。

“又哭,哭什么哭,那是你的一等功你有什么可哭的!”

杜辉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武器都是中国援助的,有一种自己打自己的荒诞感。

“恐怕是没命拿的一等功……”

高卫光咧开嘴笑了笑,眼眶里还有泪,露出来豁着的牙。

他其实长得蛮周正的,浓眉方脸的,只不过人太老实,像个面团,无聊又笨,就导致没什么个人魅力,容易让人忽视。只不过他一定是队里最刻苦的,练枪能练到手指发炎,最开始跟宋行简请教格斗总是被打,因为那时候宋行简觉得他跟杜辉是一伙的,经常下手没轻没重。

他也是真的喜欢当兵,他喜欢部队,梦想就是当个职业军人,如果不能,那就一直当义务兵也行。

这三人当然不是在这闲聊,是爆炸的冲击太大了,视线模糊,耳边嗡嗡地响,有血从宋行简的耳朵里流出来,他撕下一块衣服堵住,张了张嘴。

没聋。

等身体渐渐回笼,他们沿着比人高的草丛向相反方向跑。

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跑,但知道一定要跑,跑了才有活路。

两个人看着宋行简,等着他做决策,宋行简低头看表,这块进口表因为爆炸波的冲击已经停了,但他依旧看着,就像表还是正常的。

所有东西都跑丢了,包括雨林的地形图,其实就算还在作用也有限,那还是法国四十年代绘制的地图,和实际已经有很大差距了。

“那个方向。”

宋行简大致判断。

开始三人状态还算可以,只是走了不知道几个日夜。

东西不能乱吃,杜辉努力回想着吴阿勇的话,对雨林里靓丽的果子敬而远之,只吃一种灰扑扑像石灰口感纤维非常重的果子。

水也不能乱喝,他们都是看周边动物喝了再去喝,零零散散遇到一些打游击的越军,宋行简和杜辉枪法是出了名的好,几乎是百发百中,都能解决。

还得了两把武器,杜辉揣了几颗手雷。

只是这路——几乎走不到头。

“姓宋的,几点了我问你几点了!”

杜辉有些躁怒地对着宋行简喊,他觉得自己脑袋要炸开了,黑漆漆永远走不出的原始森林,粗壮的大树,霉烂腐朽的树根,环绕四周的雾气,湿冷的山雨,随处可见的毒虫。

挠了一把头发,手指甲里是密密麻麻的红蚁。

即使这样小心还是中了不知道什么毒,他看到树枝上荡来荡去的猴子,一转过头来,长着张吴阿勇的脸,流着血泪说山洞里好冷为什么不带他回家。

他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一把抓过宋行简的手腕。

上面的手表空荡荡的,没有表盘。

“哎哎,你们别打别打,就快了就快了……”

高卫光上来劝架,他摔了一跤跛着脚,杜辉飞快松开宋行简的手腕。

是啊,假装有表还能冲淡一点绝望。

杜辉不会想到,他们上战场的第二天物资就上来了,每个士兵发了一块上海产的高级手表,夜光,还带指南针,那是杜辉第一次拥有奢侈品。

他后来换了细表带送给冯月出了,就是冯月出现在还戴着的那块。

夜晚更难熬,劳累让人很快入睡,毛骨悚然的触感又让人惊醒,宋行简看到一只巨大的老鼠正在吃他,是的,正在吃他。

爆破时腰腹受了伤,在这种天气里伤口愈合又被汗水浸湿破开,愈合又破开,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吸引了老鼠。

宋行简伸手,老鼠的脑浆溅了他一脸。

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外面的战斗更严峻了,遇到的敌人开始多起来,经常远远听到炮火声,等他们赶过去又什么都没有,让人怀疑是不是幻觉。

又遇到几波越军,枪里的子弹打光了,他们躲在几人高的草丛,蜷缩在烂泥坑里一动不敢动,竟然还有鳄鱼,杜辉看到一条被啃了半截的腿,有一些巨大的鸟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在等活人变成腐肉。

一天早上,宋行简睁开眼,终于看见了熟人。

应该说是熟人的头,他清楚记着,是一个祈蒙山老区来的小战士,刚开始来部队总被人欺负,还哭哭啼啼地找指导员告状,有个关系很好的未婚妻,每月一半的津贴都用来邮信,一转眼都能站上战场了,还是第一批交的血书。

那越南老农一边挑着担子一边跟身边人说说笑笑,他人精瘦皮薄薄一层,露出的牙齿被槟榔汁浸的黑黄,穿着褪色的黑篮土布做的衣裳。

宋行简越南语言不算好,但大概能判断出来其中意思。

“一个年轻的中国兵……我假装腿受伤……都中枪了还傻子一样给我饼干……可惜不是上面要找的……不值钱……几百盾吧……”

是啊,全民皆兵。

杜辉和高卫光去前方找水,宋行简在树上做侦察。

他跳下去,刀尖从老人的眼眶插进去,喷了他一脸的血,混着脑浆。

另一个人也软软地倒下,嘴里混着血水稀里呼噜说着蹩脚的中文。

“……万岁……我是国际主义……”

宋行简捧起来许和平的头,那个小战士叫许和平,把他瞪大的眼睛覆上。

和他头放在一起的是好几个椭圆形的瓜,毛茸茸的带着好看的纹路,沾满了血。

宋行简把这个筐拎起来,应该是能吃的。

另一头的筐上盖了一层土布,宋行简撩起来,正对上一对黑黝黝的眼睛。

是个小孩。

他有着一颗硕大的头,软软的身子短短的四肢,用力扑棱也触不到筐边,他正张着嘴哭,却没有声音。

是个哑巴。

宋行简知晓,美军曾因丛林战屡败而向越南投放了千万公斤的橙剂,战机掠过雨林上空,橙色落叶剂粉尘从机翼飞出,剧毒的化学物质。

美军当然对外宣称对人类无害,只用于清除植被,但往后日子里,越南多了几十万畸形儿,包括但不限于无脑儿、连体婴,以及各种基因突变疾病。

文字是文字,图片是图片,理论是理论,都不如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宋行简看着筐里的这一摊小孩,举着的刀迟迟下不去。

经验告诉他,无数被放走的老人幼儿送走了我军更多的生命。

“怎么了?你受伤了?”

杜辉正找水回来,见宋行简呆站在那,走过去吓了一跳。

“这什么鬼东西?!”

最终还是没下去手,这林子里那么多野兽,指不定就被什么吃了,他们这样想着。

杜辉摆弄着手里从越南农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一枚中国1964年“中越友好”的纪念章,一张印着越南国徽的追拿令。

“我的脑袋都值一万越南盾,你这个假毛子肯定更贵。”

深夜,但是没人睡着。

因为一场雨,衣服冷浸浸地贴着身体,似乎打算一点点夺走生命的温度,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穹。

杜辉有点想家了。

他还能活着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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