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市青年体育中心，公益晚会刚开始。
“斯诺克自由”的主题大字高悬于舞台正中的屏幕上，格外显眼。台下是本地体委、教育局的代表，几个体育品牌的赞助商，也有媒体在场。大部分人坐得规矩，偶尔低声交谈，显得客气又疏离。
霍焰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他坐在靠近后排的位置，穿着俱乐部准备好的黑西装，款式简单，他却不像其他人那样中规中矩穿着，西装扣子没系，袖口也随意翻折上去两翻，露出精瘦有力的腕骨。
顶着一头寸头穿西装，多少有点不是正经人的劲儿。
他本来就是俱乐部临时派来充数的，上去念个早就准备好的发言稿就算了事。
主持人登台，一本正经地说着开场词，灯光逐渐暗下来，尾灯柔和地扫过人群，背景音乐安静温吞。
这种假模假样的场合他一向懒得参加，听了主持人没念几句就有些犯困，懒散地往椅背上靠，眼光随意一瞄，注意到场地入口那边传来点细碎的动静。
动静不大，却足够引了一群人往那边看过去。
场下灯光已经灭了，昏昏暗暗中，一个人身姿高挑的人走进来。
个儿挺高，身材清瘦，穿得很低调，一件浅色衬衣，领口处松了颗扣子，衬衣下摆整齐地收进西裤里，没有佩戴手表或任何配饰，却自有一分贵气。他步子迈地很大，却不显急躁，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
没人上前提醒他往哪走，人群自然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一言不发，在众人目光下落了座，身姿矜贵。
眉眼还是从前的眉眼，就是成熟了些，周身气质也越发疏冷了。
霍焰眼也不眨地盯着人落了座，压着眼眶的那点突如其来的酸胀，有点漫不经心地低头捏捏手里的发言稿，抬眼扫了眼空调出风口的位置。
场地空调开得低，他没穿外套。
招手叫了旁边的工作人员调整那边空调出风口的方向，霍焰用手机打了几个字就站起来，准备溜。
却没想到被场务小姑娘猫着腰过来给拦住了。
“霍老师，有环节出了问题，可能得把您的发言提到前面来，您跟我去后台准备一下吧。”
俱乐部派别人过来最快也得二十分钟，他现在走的话，显然来不及了。
往那人那边看了一眼，霍焰叹口气，认命地跟着场务去了后台。
主持人简单介绍完流程，很快就轮到他上台，霍焰走到舞台中间，下意识往那人的位置上看了一眼。
没人，桌上只剩个写着“余舟”的名牌。
心中松了口气，霍焰朝着台下露出个官方的笑，开始有模有样地念手里的稿子。
他本不擅长这种事情，但这几年下来，再不会也会了。
一通官方的话念完，众人鼓掌，霍焰下台。
明明温度正好，他却莫名觉得烦闷，抬手随意扯开领口，霍焰没回座位，而是直接顺着后台去了消防通道。
手里点上根烟，他没抽，往楼梯最上面那么一蹲，看手机里的消息。
微信上有几条未读消息，是个备注为“老K”的人发来的，关心他这边顺不顺利，结束了没。
一目十行地扫完消息内容，霍焰一手夹着烟，单手敲字。
字打了半天也没打明白，手抖，光是“讲完了”三个字就来来回回地打错了五六遍，最后终于打对，点了发送，他也终于忍不住了。
脑子里全是刚才昏暗灯光下那人的模样，手机屏幕上的字一个也进不了脑子。
他低着头出神地看着楼梯，一条一条地数上面的纹路。
数到第“256”条，那种头脑发胀、眼眶发酸的感觉终于多少被压下去些，他抬手按按太阳穴，正要起身。
消防通道的重门开了又关，一个人站到他身边。
他本是抬眼随意瞄一眼，结果这一眼就被定住了一般，收不回来了。
下意识掐了手里的烟，霍焰腾地站起身来，看着他，喉咙上下动了动，一点音调都没能发出来。
余舟垂眼看着地上他拿纸壳接了的烟灰，先开了口。
“躲这抽烟？”
“没抽，”霍焰清清嗓子，“就是拿着。”
余舟随意点点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紧接着，还没等霍焰松口气，他突然上前一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缩短，霍焰下意识轻吸了口气，屏住呼吸，喉咙上下滚动，眼睛一下子都不知道往哪看的好。
却只听到眼前人轻笑一声，口袋里的烟盒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夹出来。
他把烟盒在霍焰面前晃晃：“重逢礼物，我自己拿了。”
“那还有这个。”霍焰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着眼前自己捏着打火机举起的手，简直想给自己两下子。
怎么就这么欠。
余舟略有些惊讶地挑眉，眼中有了几分淡笑。
他抬手毫不客气地接过那打火机，当着霍焰的面，和那盒烟一起，放进自己西装裤的口袋，还轻轻拍了拍，颇有几分如获至宝的意思。
接着他说：“刚刚在台上讲的不错。”
霍焰看他一眼：“你不是不在？”
鼻腔里溢出点笑，余舟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
“我要是在的话，现在还能在这抓到你？”
他说得没错，如果刚刚他在台下看着他，霍焰一定会下了台就跑，让他找都不知道上哪找去。
余舟眼睛太黑太亮，霍焰有点不敢对视，他轻轻一偏，避开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神。
他没答余舟的问题，转移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霁昀资本新任总裁，留学归国刚上任三年不到就带着整个公司做出了创收百分之四十的好成绩，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商业新贵。
这样的大忙人自然少不了连轴转的工作，一年到头也是各处飞，前几天刚去了S市出差。
“昨天，”余舟话音一转，“你怎么知道我出差？”
霍焰一顿，想给刚刚的自己一巴掌。
怎么什么都说。
他当然知道余舟出差，他关注了霁昀资本在各平台的官方账号，也关注了不少财经媒体，只要关于“余舟”的词条一出现，他能第一时间看见。
但他怎么说？
他要说这几年我避你躲你不见你，但私下又偷偷关注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什么自我感动的鬼话。
“随便刷到的，”霍焰半真半假地应，“财经新闻里有你。”
“啊，”余舟点头，“你还看财经新闻。”
霍焰一哑。
他偏头无奈一笑，决定不在这送人头了。
“我还有事，余总应该也很忙，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直起身，想走。
“真要走吗，”余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么多年，一面没见，你就……”
话没说完，消防通道的门再次被打开，某位大腹便便的投资方老总一进来看见两个人，愣了一下。
“余总？我还找您呢，原来在这儿啊，”老总笑着，“怎么，是嫌里面太吵？”
“没事，出来透透气。”余舟又恢复了惯常疏离的语调。
见他不是不满意，老总才放下心来，转而看向霍焰。
“霍老师，您也在啊。”老板一拍手，“正好，我刚还跟人说要通知您二位呢，等会儿活动散了，我备了个酒席，就在这后头的酒店，不知道二位肯不肯赏光？”
问的是“二位”，他看地却是余舟的脸色，显然想邀请的是他。
“当然。”余舟淡然一笑。
见他答应，老总才放下心来，哈哈一笑，转而对霍焰说：“霍老师您可不能拒绝，我之前看了您的斯诺克比赛，正有点专业问题想请教请教您呢！”
想起今天他代表的是俱乐部不是他本人，霍焰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只能咽回去，假笑着答应下来。
于是这事就定下来，两人都回了会场，活动结束后，由那老总那边的人接到了后头的酒店。
在消防通道时那老总装的很崇拜霍焰的样子，却也只是在余舟面前装个老好人，实际上，酒席是个大圆桌，霍焰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位置，整顿饭下来那老总只顾着跟余舟献殷勤，连看都没看霍焰一眼。
霍焰也乐得清闲，余舟被老总缠着，注意不到他，他就安静地吃着饭，安静地看着余舟。
一顿饭快结束，不少人都醉了，尤其是那老总，为了显示合作的诚意，自饮三杯，最后喝得说话都不利索。
霍焰一直注意着余舟，见他酒杯虽然在手里，却一直没怎么往嘴边送，就放心下来，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待着，等着散场就撤退。
最后当然是没能如愿。
酒席上人散地差不多了，那边老总还在甩着大舌头指挥手下送各位贵客，霍焰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一如以往矜贵得体的样子，不同的是，此时的余舟脸上染了层薄红，连带着眼尾都红了一些，就显得那双水润的眼睛更加朦胧。
闻着他身上明显的酒气，霍焰皱眉：“你不是没喝多少酒吗？”
“刚喝的。”余舟的语调上也带了几分醉意，他十分坦诚，抬手一指桌上的小半瓶酒。
霍焰上厕所前，那瓶酒还没开，现在就剩了小半瓶。
霍焰懂了。
酒席上不喝太多是为了保持清醒，不被那老总坑了合作，酒席结束却猛喝半瓶。
只可能是为了……
“我的人没过来，”余舟表情无辜，“你应该不想让我酒驾吧。”
霍焰看他几秒，最后只好叹口气。
“我送你回去。”
车上，余舟靠着副驾，一言不发。
车窗没关，风从窗缝钻进来，这个时节夜晚的风不算凉，霍焰还是侧头看了一眼，把这边的车窗关了。
余舟看他。
霍焰解释：“你喝了酒，吹风容易头疼。”
余舟没说什么，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逝去的景色。
没人说话。
十年，能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无论之前有多么浓烈的爱恨嗔痴，再见之时都会被一个名为“生疏”的坎给绊一个跟头。
这种情况下，能说的也就剩下客套的寒暄。
可这种话于他们又似乎太多余。
于是就只有沉默。
霍焰这人看起来不靠谱，车开得倒是很稳，四十分钟左右，车子稳稳停在一所高档小区的门口。
他转头去看余舟，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犹豫一瞬，私心作祟，霍焰并没有立刻叫醒他。
和会场灯光下遥遥一督以及饭局上隔着整个饭桌的偷看完全不同，现在，此时此刻，在这样封闭而私密的空间中，他就在他身边。
不是无数次午夜梦回中抓不住的身影，不是手机电脑中媒体拍的照片，而是他，真实的他。
他的一个呼吸，睫毛的一次颤动，都清楚而真切。
霍焰近乎贪婪地看着。
没多久，他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底那点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情绪已经被掩盖，霍焰下意识朝余舟伸出手，又立刻顿住。
两秒后，他捻了捻指尖，收回手，轻轻开口，叫他。
“余舟。”
没需要第二遍，几乎是下一秒，余舟就睁开了眼睛，眼中除了酒气染的朦胧，没有刚醒来时的茫然，反而一片清明。
霍焰身体一僵。
“我刚刚回想这十年。”余舟的目光没什么焦距，“突然特别恍惚。”
他手指扣在车门上，指尖微微泛白。
他看向霍焰：“你呢？”
车子还开着火，霍焰的目光顺着车前灯照到的地方望出去，扯了扯嘴角，语气轻而随意。
“我？不记得了。”
十年。
十年前，霍焰用一把刀，捅没了余舟五年的噩梦，也捅没了自己的五年。
整整十年，他一句“不记得了”，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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