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砚抿着唇轻声道:“脏。”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不做任何抵抗,乖乖站着任霍宵晴帮他擦拭。
“我这袖子没沾到泥,是干净的。”霍宵晴扯了扯里衣的袖口,虽是粗布纹理,但是看起来却是意外的柔软。
慕砚偏开头:“你自然是干净的。”声音轻得像拂过池面的柳梢。
他虽是少年身形,个子却比霍宵晴高出一头,霍宵晴只得仰着头勉为其难地帮他拍拍水渍。
终于,庄婶提着两个洗刷干净的小子过来,活像拎着两只褪了毛的白斩鸡。众人跟着她绕到屋后,只见一亩见方的湖泊静卧在院墙外,池水碧绿如玉,不说还以为是人工养殖场。湖岸曲线嶙峋,倒像是土地被强行劈裂开来形成的。
霍宵晴让杨婉兰帮忙问问,说起坑的来源。
“这坑洞是怎么形成的?”若此地存在活动断裂带,整个水利规划都需推倒重来。
好在,庄婶的回答是,在她刚怀上这对双胞胎那年,天有异变,是天火坠地砸出来的!说完她拍了拍儿子们的后脑勺。
原来是陨石坑。真是意料之外。
后来因为洪涝,房子被毁,庄婶一家四口居无定所,这大坑附近的地便宜,于是他们便在这里安了家。起初他们也害怕天火巨石再次来袭,不过几年过去了,也相安无事,随着这几年暴雨洪涝,那个坑渐渐被填满,南岸这边地势高,去年的大水都没淹过来,也算是捡了个便宜。众人皆认为这里是风水宝地,就是路难走了一点,不过今年附近也搬来了很多新邻居。
后来养不起两个儿子,庄嫂的丈夫去外头当工头,一年才回来一次。
庄嫂人健谈又朴实,不知不觉聊的越来越多,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霍宵晴算是知道了,这个桐城基本都是老幼妇孺,年轻壮年都去外面谋生了,如果能在此兴建水利,那些背井离乡的桐城儿郎,或许就能归来与亲人团聚。
霍宵晴丈量完池水宽度深度,又问了庄婶降雨量,得到预估结果后,她有了把握。
南岸这片台地地质构造特殊,她还得再多停留调查。黄昏悄然而至,他们四人怕是天黑都赶不到下一个地点了。
另一架牛车师傅说要回城里再帮他们找一辆过来,可是迟迟未至。
这会儿两个小子也凑上来看,他们不过**岁,虽说没上过学,官话却说得脆生,围着霍宵晴问东问西。
这俩小孩是双胞胎,一个叫阿龙,另一个叫阿虎,机灵又活泼,很讨人喜欢。
"姐姐,水底下真有龙王吗?"
"这叫水文循环。"霍宵晴指着湖面倒映的云霞,"天上的云化作雨,雨水汇成湖,湖水又蒸腾成云,是天地间最奇妙的旅程。"
霍宵晴喜欢聪明有礼貌的小孩,自然很乐意跟他们科普些水文常识,他们一知半解,但却听得如醉如痴。
霍宵晴翻了翻包袋,一人送了一支炭笔,两个小孩还真当宝贝似的珍藏着。
庄婶擦着手感叹:“到底是都城来的姑娘,说话跟唱戏文似的。”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乡野村妇,不懂上学的意义,这乡郊野外的也没有上学的孩子,都是这么泥巴地里滚着滚着,长大了,然后出去干苦力活。
傍晚,庄婶利落地网起条草鱼。酸菜在缸里腌得金黄,她手起刀落,刀刃擦着鱼肉纹理游走,片刻间,砧板上便铺了一层鱼片,霍宵晴刚伸手要摘葱就被轰出灶房:“读书人的手哪能干这个!”
酸菜鱼在土灶上咕嘟冒泡,鱼肉雪白,酸菜脆嫩,滚烫的汤汁里浮着红椒与野山椒,鲜香随着炊烟飘散在整个院落。
暮色渐浓。庄婶吆喝一声,"开饭咯!"她端着陶盆走到院中石桌前,众人围坐过来。阿龙阿虎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被庄婶轻拍了下手背:"让客人先吃!"
霍宵晴夹起一片鱼肉,入口即化的鲜嫩让她忍不住赞叹:这鱼肉也太鲜了吧,一点土腥味都没有。
和现代餐馆的预制鱼肉火锅简直云泥之别。
杨婉兰被辣得直吸气,却还不停筷:"庄婶,这味道绝了!"
"喜欢就多吃点!"庄婶热情地招呼着,"咱这湖里的鱼啊,比别处的都鲜。汛期时上游冲下来的水草肥美,把这鱼养得一身嫩肉。"
晚风拂过院落,带着湖水的湿润和食物的香气。石桌上大家吃得额头冒汗,欢声笑语惊起了榕树上的雀鸟。阿虎甚至扒着盆边,把最后一点汤汁都舔干净。
霍宵晴望着这热闹的景象,忽然想起之前出野外时,她和其他同门一起就着清泉水啃面包饼干,大家伙儿都灰头土脸,苦中作乐。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千年之前的星空下,尝到这样一锅充满烟火气的酸菜鱼。
夜晚,漫天星辰,璀璨夺目。庄婶就着月光编笤帚,水烛草在她指间翻飞。她靠编织这些东西为生,偶尔也会去卖鱼卖虾,还有做些虾酱。
杨婉兰和阿龙阿虎在院子里捉迷藏,霍宵晴翻开着今天记录的数据,她核对记录册,忽然察觉一道目光。慕砚正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耳边的笑声不绝如缕,杨婉兰和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甚至还撺掇他俩闹黄滨。
黄滨人虽然黑瘦,但是却很有力量,一手制服一个小孩,两小孩连连求饶。
他们今晚得住下了。接过慕砚递过来的银锭,庄婶眼都看直了。
她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细葛布衣裳,给慕砚的男装虽宽大得像套着麻袋,衣襟却带着皂角的清香。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皎白月光将小院照得亮如白昼。庄婶家的两间小屋早已熄了灯,霍宵晴却独坐在石桌旁,就着月光继续整理白日记录的水文数据,炭笔在粗纸上沙沙作响。
慕砚自小养尊处优惯了,不习惯与他人同卧。"咯吱——"木门轻响,他披着自己的外衫走出来。
他轻声问道:“可是嫌屋里闷热?"他自然地接过她手边的量尺,帮她按住图纸卷边。
霍宵晴继续演算:"我算完这个就睡。"她抬起头顿了一下,“其实我有时候总觉得,睡觉挺耽误时间的。”
慕砚心中不禁慨叹:他这未过门的夫人竟是个工作狂人!
说完之后,霍宵晴又立刻反驳刚刚自己所说的话:“也不全是,只是我睡不着罢了,有点焦虑。”
“那你可以跟我说说吗?”
霍宵晴:“还是算了,哪有把焦虑说给旁人听的道理?本来只是一个人的烦恼,说出来两个人都烦,而且我也不能肆无忌惮把你当情绪垃圾桶吧?”
“我想听。”慕砚抽走她手中炭笔,“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霍宵晴无奈摇头:这弟弟真是个好奇宝宝!
慕砚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所以告诉我,好不好?”
霍宵晴想了想,然后转移话题道:“你也参与这么久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枯燥无味,又闷又苦?这只是刚开始,现在还算是比较有趣的环节,后面开始动工之后,都是繁琐的细节。”
慕砚:“怎么无聊?我觉得甚是有趣!”
屋内突然传来稚嫩的梦呓。
"我的船……"阿龙嘟囔着翻了个身。
"……沉不了!"阿虎立即在梦里接话。
双胞胎不愧就是双胞胎,连做梦说梦话都能共频。
两人同时轻笑。
慕砚望着窗棂上晃动的竹影,声音忽然轻了:"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夜晚。我今天其实特别开心,我,很少感受这样热闹。”
霍宵晴接话道:“是啊,有小孩的地方确实热闹,我也有一对弟弟,也是双胞胎,年纪与阿龙他们相仿,调皮得能掀翻房梁。”
慕砚闻言怔住了:“你的弟弟?”他想起卷宗里,霍家满门男丁抄斩的朱批。
如今霍家女眷也只剩霍宵晴孑然一身,她竟是和他一般可怜。
霍宵晴补充道:“是堂弟。你呢,有兄弟姐妹吗?”
慕砚摇摇头:“我是独子,七岁袭爵,成了新的安西王,现如今十七岁,仍不知如何当好安西王。”月光流淌在他尚显单薄的肩头。“西濑封地政务一直有得力干将主持,我一直在东寰都城闲散惯了。”
霍宵晴诧异地抬眼:“你就不怕哪天权力被架空了吗?”
慕砚立在满地清辉中,眉宇间竟有超越年龄的澄明,“那未尝不好,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刚接手西濑时,我也很害怕当不好安西王,怕毁了西濑,不过管理一个封地还是建一个水利,从来不是独夫的事业,是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维持的,专断独裁肯定会出错,也给有才能的人一个表现的机会嘛。”
慕砚话锋一转,“提起这个,其实一开始听你说要建水利,我只是觉得是个很新颖的想法,可以一试,不过现在在桐城待这么多天,我越发觉得,这远不止是个治水工程,其背后民生意义更是非凡,感谢你让我一起参与见证!”
霍宵晴:“这话说太早了,成功与否还不知道呢。”
“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霍宵晴:“你这小弟弟,哄人还挺有一套的!”
慕砚神色怡然:“小弟弟?待水利工程按计划竣工之时,本人正是弱冠之年,请问这位霍姐姐如今及笄了吗?”
霍宵晴反驳道:“年龄其实只是个数字罢了,不能说明什么,就像我现在身体的年龄可能是15岁,但其实心理年纪是两倍不止。”她故作深沉道:“你说你该不该唤我声宵晴姐姐?”
慕砚哑然自笑:“无稽之谈。”
东方既白时,庄婶起身,她推开屋门便愣在原地。熹微晨光中,少年郡王端坐门槛,脊背挺得笔直如松,闭目养神,而那位少女工程师枕着他膝头合眼安睡,数据册仍松松握在手中。露水浸湿了二人的衣摆,交织的呼吸间浮动着破晓的薄雾。
慕砚听见开门声响缓缓睁开眼,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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