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宵晴将重新绘制的图纸在案几上铺开:“大人,这几日的实地勘探情况与我预想有些出入,原方案需作三处重大调整。”
张县令面色焦灼,“那这可如何是好,这工程莫非做不成了?安西王殿下拨付的首批银钱已用于工匠安置,此刻若停……”
“并非停摆。”霍宵晴按住图纸,“我已针对原先方案进行修正,具体细则我已经标出来了。此处坝基需西移百步以避开流沙层,引水渠坡度应增至千分之五,最重要的是——”她笔尖重重地点在闸口位置,“主闸门承重结构必须加强。”
“不过有些技术难点超出我的知识范畴,需要精通本地工法的行家协助。”
张县令当即引荐陈师傅,陈师傅即陈护桐,原先反对意见最大声的人,他是桐城的工部负责人,熟悉水部工法,但为人古板守旧,他对修建水利之事一直持反对意见,又无奈于圣谕,现在又有安西王殿下亲自施压,他才不得不妥协,实则在他内心深处依旧不看好这项工程。
当陈护桐被请进书房时,衣摆还沾着河岸带回的泥点。这位桐城工部老臣瞥见图纸上批注,当即冷笑:“《水部工法》有云‘水性至柔,终归其壑’,姑娘竟要在沧江咽喉设闸?敢问闸门如何承受万钧洪水?齿轮传动用何种铁器?汛期泥沙淤积如何清理?”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向图纸,“这些要命处全是空白!”
陈师傅引经据典,搬出《水部工法》,指责霍宵晴的方案闻所未闻,给天然水道设闸是异想天开,无法保证闸口在巨大洪水冲击下能顺利开启。
虽然霍宵晴先前提出治水的方法有效,但水利可不是玩笑,岂是她一介女流娃娃写写画画就能践行的!
大部分工匠出于对权威的畏惧和对新技术的怀疑,都站在陈师傅一边。
满堂工匠窃窃私语,无数道怀疑的目光刺扎在霍宵晴背上。
“陈师傅可知晓辉绿岩的抗压强度?”她突然开口,见对方愣怔,便将岩石标本推至烛光下,“此岩承压远超青石,若用于闸基……”话至一半却戛然而止。她猛然惊觉自己竟在向古人解释岩石力学,而对方连应力集中的概念都无从理解。
本来也没想和他们讨论出个什么结果,但是霍宵晴还是觉得烦闷,甚至产生自我怀疑。
她到这个异世界已经数月了,在这个没有数据库、没有实验室的时空,她那些来自现代的理论,会不会本就是空中楼阁?所有的东西都只存在于脑子里,遇到不确定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记混了还是,就是错了。
连她也开始下意识怀疑自己了。
夜色渐深时,霍宵晴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潇潇秋雨。
慕砚不知何时悄然站在她身边,他问:“在想什么呢?”
霍宵晴脱口而出道:“想回家。”
慕砚哑然:她想回都城?到底还是小姑娘,想家了。
见对方愣住,霍宵晴笑道:“我其实是在想,如果我记错某个数据,或者说我的判断本就存在谬误……”
“错了就纠正,现在工程批下来了,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天塌下来还有比你高的人顶着。”慕砚得意地扬起下巴。
霍宵晴知道慕砚是在安慰自己。
可对于张县令来说,总负责人张泉简直无妄之灾……
建水利这件事会不会是她太异想天开了?
这日晨光熹微,霍宵晴刚要出门却看见,慕砚正斜倚着墙,肩头沾着未干的露水,显然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霍宵晴理了理勘测工具包,她说:“走吧,去今天去沧江南侧岸边看看。
慕砚默不作声从身后捧出个紫檀木食盒。
霍宵晴:“这是早饭吗?我喝过米汤了,你没吃吗?”
慕砚摇摇头,他故作神秘道:“你打开看看。”
霍宵晴掀开第一层,映入眼帘的是竟是一排彩色的糖塑小人。
十二个糖塑小人齐整列队,彩衣翩跹得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霍宵晴拈起个握锹的工匠糖人,糖丝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这是?哪来的?”
“下面还有呢。”慕砚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雀跃。
第二层红绸衬底之上,赫然躺着个少女糖塑。月白襦裙染着淡淡青蓝,鬓角还精巧地点出一支玉簪,少女左手执锤,右手拿图册,模样确实是有几分像她。
"都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慕砚凑近半步,"昨夜子时到的,我本来想一到就给你,可看你已经睡下了,就等着早上再给你,我还怕糖化了,在冰鉴旁守了半宿。"
霍宵晴哭笑不得:“这些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你费那么多心思干嘛?”
慕砚:“你不喜欢吗?”
霍宵晴望着糖人出神。这样精湛的糖塑工艺,桐城确实见不着。她说不上来有多喜欢,但也并不反感。
“很喜欢,谢谢你。”她按住盒盖,将糖人小心翼翼放回锦缎凹槽。
慕砚却执拗地凝视她:“其实没关系,你可以说不喜欢的,只是我想给你而已。”
屋外,杨婉兰清亮的声音穿过薄雾。她高声喊道:“宵晴妹妹,牛车已经到了,现在走吗?”
“来了,这就出发。”
还是他们四个人,两架牛车,一车坐着杨婉兰和霍宵晴,另一车坐着慕砚和黄滨。
两架牛车吱呀吱呀地驶过积水的乡道,她与杨婉兰并肩坐在后车篷里,指尖沿着古籍中的河道图谱缓缓移动。
这一路斑驳泥泞,很是颠簸。
霍宵晴不得不放下图谱,目光掠过连绵的水洼。那些浸泡在浑水中的荒地让她忽然想起曾经看到的生态农业案例。既然不适合种谷麦,种水稻插秧是不是很合适,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桑基鱼塘,稻鱼共生。这片沼泽或许能变成聚宝盆……
不过她很快便将这个念头放弃了。
人不能太贪心。
作为一个现代人,饶是知识储备再多,也不代表她什么都能做好,眼下她的老本行工作展开都层层受阻了,改水利为种地,更是天方夜谭。
治水已是举步维艰,岂能再分心他顾?
又过了一个坡,霍宵晴她们的牛一脚陷进水坑里,车陡然不稳,两人差点跌落。
“哐当!”牛车继续倾斜,车轮陷进深坑。受惊的水牛发出焦躁的哞叫,任车夫如何挥鞭都纹丝不动。
“怎么办?牛腿陷太深了。”
此时水牛开始抵抗躁动。
霍宵晴刚探身要去查看牛的后蹄,慕砚看出她的意图,纵身跳下牛车,但他没料到脚下的洼地水坑,泥浆突然飞溅,将他的常服染出大片斑驳。
“小心——”慕砚话音未落,霍宵晴的手刚触到牛腹,受惊的牲畜猛然发力前冲!混着草屑的泥浪扑面而来,给她素色衣摆泼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宵晴!”杨婉兰惊呼出声,待看清眼前景象又忍俊不禁。她视线扫过安西王殿下,那人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她倒是想忍住不笑,余光却看到黄滨依旧严肃沉闷,他也不懂得吸取前人教训,一脚踩进沼泽里,陷进去半条腿。
“哈哈哈哈哈哈。”杨婉兰笑出了眼泪。
慕砚看向霍宵晴,对方却是丝毫不在意一身泥污,她指尖捻起一撮黏土细细揉搓,像是在判断成分一般。
果然如此。
她说:“土质胶体含量高,塑性和耐火度应该都不错,很适合做原料。”
慕砚先是一怔,然后被这话彻底逗乐了。他朗声大笑,清越的笑声冲散了方才的狼狈。
牛车也脏了,霍宵晴索性铲了些土,让牛夫运回县衙给负责走访料场的师傅看看,是否合适。
最终牛车载着半车黏土离开,四人望着唯一剩下的牛车面面相觑。
“殿下,”霍宵晴忽然眼睛一亮,她问道:“你的千里马呢?”
慕砚:“嗯?在县衙的马厩里。”
霍宵晴:“你能吹下手指头,它就跑过来吗?”见众人茫然,她试探着将两指抵在唇边,“就是这样,吁——”
杨婉兰的团扇掉在车板上,黄滨的嘴角可疑地抽搐了一下。
不行吗?
霍宵晴尴尬笑笑。
是她电视剧看太多了吗?
慕砚恍然大悟:“怪我,早该带你去骑木乌的,我竟不知道你对它存在如此深的误解。”他的眼底漾开温柔笑意,“回县衙我便教你御马可好?”
木乌便是慕砚那匹千里马的名字。
“呵呵,有时间一定。”霍宵晴熟练地抛出现代话术,转身将杨婉兰扶上牛车,“婉兰姐姐你坐车,我们步行。”
“这怎么行!”杨婉兰慌忙推拒,却被霍宵晴轻轻按回座位。
快到目的地了,他们三人皆是一身泥,就杨婉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你现在可是团队的门面担当。”霍宵晴笑着指向自己沾满泥点的衣襟,“总得有人保持体面不是?”
虽然众人不明就里,但还是习惯性地听从霍工的安排。
霍宵晴表示,‘霍工’这个称呼就是对她能力的肯定。
毕竟对现代工程师都是这么称呼的。
转过弯弯的山道,一条清浅的小溪横在眼前。几个光着上身的小孩正在溪水里扑腾,小手在石缝间摸索着小螃蟹和小虾米。
乡野牛车,少男少女,小溪稚童,螃蟹虾米……
霍宵晴驻足凝望。粼粼波光映着孩童灿烂的笑颜,远处炊烟袅袅升起,她忽然觉得,这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古代,倒也藏着几分诗意。
古代生活好像也还行。
“庄婶家就在前头。”杨婉兰指着溪边院落,“她家后院有个天然深坑,这些年被洪水冲成了小湖。”
众人走近时,一位妇人正坐在门槛上捶打青黑色的不明生物。
“阿婶。”杨婉兰用方言礼貌问候道,“您在做蟛蜞酱吗?”
“是呀是呀,这个好呷啊!”见有客人来,庄婶忙站起来,在衣服后侧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
三个泥人面面相觑,他们身上的泥垢已经硬实了,走起路来簌簌掉灰,正推辞间,庄婶突然朝溪边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嗓子。
不过片刻,跑步声由远及近。两个浑身糊满泥巴的小身影咚咚咚跑回来。
赫然两个泥猴!
完全看不出人类幼崽形态。
霍宵晴感慨万千,饶是她参与了无数次的野外地质实习,爬雪山,滚沼泽地……她也从未狼狈成这副模样。
当然,也没见过有谁搞成这样的……
庄婶却早已见怪不怪,眼疾手快地抄起葫芦瓢,哗啦一声,将井水浇在孩子们头顶。刺骨寒意直冲天灵盖。
这样真的不会感冒吗?
已经入秋了,秋凉时节,小孩猛地哆嗦了一下,庄婶瞪了一眼,战争一触即发。
别打小孩!
霍宵晴正要劝阻,庄婶已举起第二瓢水。
两个水滋滋的小孩到处窜,一个跑进里屋,另一个躲在他们几个身后。
庄婶手里瓢里还有水,她照着惯性甩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泼在慕砚脸上。水珠顺着少年俊朗的轮廓滑落。
黄滨倒吸冷气,杨婉兰慌忙上前:“这是安西王殿下!”
庄婶虽不明就里,也知闯了祸,抓着抹布就要往少年脸上擦。
黄滨和杨婉兰大惊失色。
“没事,无妨。”慕砚连连后退摆手回绝。
霍宵晴下意识伸手入袖,试图找点什么,却只摸到半截炭笔。最后她索性抬起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袖口,轻轻帮他抹开发梢上的水珠。
慕砚突然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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