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
凌晨四点,暴雨倾盆。
城市在雨幕中沉睡,灯光浮在雾里,像被时间拖拽出的光影残痕。水汽压低了空气密度,连呼吸都变得迟滞,潮湿、粘腻、令人窒息。
警灯闪烁的红蓝光,在堤岸水泥地上反射出模糊的斑点,像溺水者最后挣扎的幻视。远处的江面翻滚不息,浪头拍击堤坝,发出沉重而节奏混乱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底缓缓游动着,等待一刻浮出水面。
雨太大了,尸体从水里被捞出来那一刻,已经泡发得不成样子。皮肤膨胀、变白,指节间露出淡青色的筋络,嘴唇略张,一缕水草缠在发尾,像是在入水前最后挣扎时扯下的。
尸体被白布盖着,平躺在岸边,雨水迅速将布面打湿,勾勒出人体模糊的轮廓。
沈裕站在三米外。雨披没披,伞也没有。他穿着一身深色警服,被雨水完全浸透,像水中被捞上来的第二具“尸体”。他没说话,也没动,眼神穿过雨雾,钉在那具尸体身上。
死者的脸被盖住了,可他仿佛能听见那张脸对他说话。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从口供里获得。很多时候,尸体说得更诚实。
法医在一旁蹲下,动作熟练而沉稳,开始初步查看外观。技术勘验组架起了便携式帐篷和拍摄设备,雨水顺着器材流下,落在地上积出一片薄薄的水镜。有人低声说着什么,被雨声盖住,只隐约听见几个词——“外伤”、“钝器”、“死亡时间不明”。
“沈警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霍宴尘撑着伞,逆着光走过来,伞下的轮廓挺拔、冷冽。他脱了手套,把一份初步勘验单递过来,语气低沉,“尸体卡在下游堤角的排水涵洞,差点冲出去,是巡逻的水警发现的。”
沈裕没有接,只是微微点头。
霍宴尘看了他一眼:“她是被人杀的。”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在雨声中砸下来。
“颈部有掐痕,右手食指骨裂,创口与典型防御性伤一致。现场没有挣扎痕迹,鞋还穿着,说明可能是死后抛尸。”
沈裕听着,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更沉了几分。他知道尸体会说话,他听懂了它刚刚说的几个字——“求救”、“看见”、“太迟了”。
他缓缓蹲下,隔着距离看那具尸体。
是个女人,大概三十岁上下。白布下微微隆起的胸腔已经不再起伏。法医掀起一角,光线照在她苍白浮肿的脸上——眼角下陷,嘴唇泛青,眼睑半睁着,像是到死都没合上。
沈裕对上那双已经没有焦距的眼。
他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极其微弱,像是溺水者水下一瞬间冲出的呼喊。
“我一直在写,只是没人读懂。”
“你不来,就没人来了。”
雨更大了,像天破了口子,将整条江砸在他们面前。
霍宴尘站在他身边,伞下半边肩膀已被雨淋湿。他没打断沈裕的沉思,只静静看着法医工作完成。
“法医组会连夜出正式报告。”霍宴尘道,“她的指甲缝里有皮屑,可能抓到过凶手。”
“身份证找到了吗?”沈裕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棱角未改,却湿冷刺骨。
“没有。”霍宴尘答,“没有随身证件,没有手机。唯一能辨识身份的,是她右腕上的医院腕带——海星精神康复中心。”
沈裕一顿。
“病号编号写着Z-013。”
“海星?”他抬眼,看向霍宴尘,“那家几年前就被封了。”
“是。”霍宴尘点头,“但去年又偷偷恢复营业,改了名字——现在叫‘明渡康复中心’。经营者换了人,但从业人员基本没变,部分病历档案也未上交。”
沈裕没说话。他把目光收回尸体上,盯着女人左手手指上的一道旧疤,像是幼年时被烫伤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像是意识里有个拼图缺了一块,正一点点浮出水面。
“你怀疑什么?”霍宴尘终于问。
沈裕沉默了几秒,低声道:“我记得一个失踪案,五年前。”
“哪个?”
“黄韵。”
霍宴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江北分局档案里那个小提琴手?”
“她得过精神分裂症,后期稳定出院。出院两个月后,她失踪,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河堤附近……报案人是她的母亲,说她女儿失踪前状态正常。”
“但没找到尸体。”霍宴尘低声接下去,“报案被列为‘下落不明’,在第九个月自动归档。”
沈裕点头。
“你觉得是她?”
“疤痕、年龄、病史都对得上。还得等DNA确认。”
他站起身,身上的雨水像从尸体上流下的那样,冷得人心惊。霍宴尘本想把伞递给他,但沈裕摇了摇头。
“你刚才说什么?”
霍宴尘不解:“哪一句?”
“你说她抓到了凶手。”沈裕重复,“她的指甲里有皮屑。”
霍宴尘点头。
“那也就是说,在死前,她曾经……反抗过。”
他喃喃着,仿佛这话不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是对着自己心里的某段记忆——或者某个依旧没能浮出水面的真相。
**?
“沈警监。”
技术组一名队员跑来,“我们刚刚回放水警巡逻记录,在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有记录设备拍到涵洞出口有异物。”
“录像呢?”
“带来了。”
他递上平板,沈裕低头看去,画面是红外夜摄的模糊视角,涵洞口在闪光灯照射下呈现灰白色的轮廓。画面中,某个微微浮动的黑影缓缓从堤下漂出,形状扭曲,像是布袋或者垃圾。下一秒,一小段反光物体短暂闪现,像是……湿润的眼睛。
“放大。”他命令。
图像放大数倍后,虽然失真严重,但沈裕一眼看到了关键——那不是什么垃圾袋,那是一张面孔,一张已经失去生气、但仍有神色的脸。
画面中,那具尸体的头部微微偏转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回望着某个方向。
“回放前两分钟。”
队员调整进度条,镜头快速倒回。在尸体出现的前一刻,远处有个黑影出现在涵洞口——像是有人低头,向水面抛下什么。那动作极快、极轻,却仍逃不过夜摄设备的捕捉。
那人的面部轮廓藏在阴影里,只能看清一只戴着黑手套的右手。
“暂停。”沈裕眼神定住。
他看着那只手,脑海中突然闪回五年前——黄韵失踪的那晚,他也曾在这条堤岸上巡逻。那天雨没有今天大,可他记得,那晚他也站在涵洞口,看着水流被迫推回,听见水底似乎有“咚咚咚”的声响。
像什么在敲门。
他当时没多想。
可现在……
“封锁涵洞上下游,派人查五公里范围内的监控。”他低声道,“找那双手。”
霍宴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不只是想破这个案,对吧?”
沈裕侧过头,雨从他眉骨滑落。他嘴角微动,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是。”
“那你在找什么?”
他没回答。
他在找的,是那年他错过的一次呼救,是那双在水下睁开的眼睛,是那些在精神病院被抹去名字的人,是他们在夜里写下却再没人读懂的字,是尸体开口前,所有沉默过的细节。
是他自己失眠多年的梦魇。
霍宴尘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撑伞的手移了一点,将两人都纳入伞下。
雨声仍在下,风卷过河面,将警灯的光打散成万千碎片。天依旧未亮,可沈裕知道——案子不会停在这一具尸体上。
她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只是水面浮起的第一块骨头。
?
|他是霍宴尘
凌晨四点,暴雨倾盆。警灯在堤岸反射出模糊的红光,一闪一闪,像濒死脉搏在暗夜里勉强跳动。
空气潮湿得像泡在水里,连呼吸都仿佛渗着雨的腥味和河的腐臭味。堤坝那边早围起了警戒线,塑料带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地上的血早被雨水稀释成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红,顺着堤岸的裂缝缓慢流淌,像是某种看不见尽头的隐喻。
沈裕站在死者身边,蹲下的姿势僵硬,像是被雨水打湿了整个人的知觉。他穿着旧款制式的防水风衣,肩膀湿透了,发梢滴着水,水珠顺着脸颊滴落,却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冷,是不是疲倦。死者是一名失踪两天的女大学生,发现时已断气超过二十四小时,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脖子上的勒痕极深,像被野兽撕咬过般残忍。凶手没留任何指纹,只留下了一只破碎的项链坠子,像是故意的挑衅。
案发现场被勘查队围得严严实实,堤岸上的积水快淹没鞋面,有人打着伞,却更多人在雨里奔跑、呼喊、调度设备,仿佛这已经不是第一起这样的案子——也确实不是。
沈裕抬起头的时候,听到脚步声从堤岸那端传来。
鞋跟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每一步都沉稳得不近人情。
他回过头,雨滴砸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对方没有撑伞,只穿了件黑色短风衣,外套湿得快贴在身上,整个人轮廓分明,像被雨水精心雕刻出来的剪影。
男人站在雨里,眼神冰冷,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仿佛没有看见周围一切人,只盯住了他一个。
“你是沈裕?”
沈裕没答。他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摘掉手套,动作缓慢,像在掂量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局面。两人之间只隔着三四米,却像隔着一整场未曾结束的雨夜。
“霍宴尘。”男人自报姓名,声音低沉清冷,像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刀锋,“一级警司,今天开始接手这个案子。”
语气平淡,却毫无缝隙。他没有递出手,也没等回应。他不需要确认。也不屑于确认。
沈裕看着他,沉默许久,嘴角像是微微动了动,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他知道霍宴尘这个名字。过去两年,无论是市局还是总署的简报上,这个名字都频繁得像阴影——每一次重大命案,几乎都有他出现在结尾那一栏:主办刑侦:霍宴尘,一级警司。破案周期:极短。破案方式:特殊手段未公开。
关于他的传闻从不缺席。有人说他是疯子,有人说他是天才。但更多人说,他不是一个“可以共事”的搭档。更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今天,终于碰上了。
霍宴尘扫了一眼尸体,眼神不带半分犹疑。“前两案的特征与这一致。”他说,“都是女性,二十到二十四岁,脖颈勒痕明显,面部划伤,有性侵未遂迹象,案发地均靠近水域。”
他低头看着那具几乎已经泡胀的尸体,又回望沈裕,“你觉得,是同一人所为?”
语气并不是在请教,而像在质询。
沈裕没动,他的眼神像罩着一层雨帘,看不清,也让人看不透。
“不像。”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从喉咙里翻出旧灰。
霍宴尘挑了下眉,没笑也没恼,“理由。”
“第一案留下来的DNA跟这一案不一致。第二案的受害人挣扎痕迹明显,这一案的受害人显然是熟人作案,或在昏迷状态下被处理。”沈裕顿了顿,“还有,第二案留下了线索,这一案干净得过头。”
“所以你觉得这是模仿案?”
“或许。”沈裕说,“也可能是有组织的接力犯罪。”
霍宴尘没再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血水,片刻后开口,“你现场判断力不错。但太慢。”
“不是每个人都习惯在尸体身边飞奔。”沈裕回敬得不带起伏,却锋利得足以刺入骨髓。
“我来,不是要听你讲哲理的。”霍宴尘侧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声音里毫无情绪,“是来破案的。”
两人之间的雨,没停。像是永远停不下。
他们就站在这条堤岸之上,站在一具尸体边上,站在这座城近三个月连续凶杀案的第三个节点上。对峙,无言,像刀锋对峙在空气中,只要有一个人稍稍靠前一步,便是流血收场。
“你从今天开始汇报给我。”霍宴尘转过身,掏出对讲机交代了几句后方调取监控,“所有尸检结果,证据分析,行动计划,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沈裕没应,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冷掉的石像。雨滴顺着他眼角滑下时,没有人能分清那是雨还是汗,或是比雨更沉重的东西。
“我不需要你服从。”霍宴尘最后说了一句,脚步未停,“但我不会惯着你。”
那一刻,沈裕仿佛在雨里看见了一块玻璃。
清透,坚硬,无法穿越。他看见霍宴尘的背影从那面玻璃后走过,每一步都清晰得像电影胶片,却又遥远得触不到。玻璃没有裂痕,也没有温度。他们之间只有声音,可以传递,但无法共鸣。
“那你来做什么?”
沈裕忽然问了一句,不是追问,只是低声,如同自语。
霍宴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钉子,钉在空中,没入雨里,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回头,扫了一眼满是血水的地面,冷声道:
“抓人。”
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像一把收鞘的刀,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锋利。
沈裕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风把雨斜着吹进他的风衣里,贴着背脊一层一层冷透。他低下头,看着那枚破碎的项链坠子,被雨水冲得微微发亮。
他忽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像是这一场雨,不只冲刷了案发现场,也洗去了他最后一点能够隔绝自己与深渊的界线。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们会一起破案。也会一起沉下去。
只是,不知道谁能先浮上来。
或者,会不会,两个人,都会被水拖着,越陷越深,直到再也分不清,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彼此……遗忘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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