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沉默
雨仍在下。没有变小,也没有愈演愈烈,只是一场持续的低压细雨,像某种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注解,把整个夜晚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静默里。
空旷的临时指挥帐篷里,只有两个人。
沈裕坐在案卷堆前,手里翻着一份DNA报告。指节苍白,骨节分明,皮肤被雨水泡皱,像是一层薄膜覆在血肉之上,透出隐忍的疲惫。
对面,霍宴尘正在看那份刚送来的尸检补充报告。他的动作和早先一样干净利落,每一次翻页都带着毫无多余的利落。纸张在他手下像军队列队,没有一丝折痕。
风从门帘缝隙吹进来,掀起几张未压住的图像。堤岸拍下的现场照片,一张张飘在空气中,一张扑到沈裕的膝头,他低头看,是死者睁着眼的脸,像在无声地追问。他没有移开视线,只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拿起纸张,重新压在桌角。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
帐篷外有脚步声,有人来来去去,一边嘶哑地吆喝着分组搜索,一边报告着无效的线索。但这些声音在他们耳中像被雨吞掉的残音,无法真正打入意识。
他们像是被雨水孤立了。两个沉默的人,一个低头像在听雨,另一个则像在和尸体对话。
时间悄悄过去,每一秒都像被刀割开似的缓慢。
“受害人死亡时间锁定在前日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霍宴尘忽然开口,打破这漫长的沉默。他不看沈裕,目光落在报告上,声音清冷,“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是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在滨河区南桥口。”
沈裕眼皮微抬。
“出现断点之后,十五分钟,河东小区某位目击者听见类似争执声,再往后,就没有目击证人。”霍宴尘继续说,语速没有变化,“尸体被发现时衣服整理完整,未发现□□残留,但有抵抗痕迹。根据法医初步判断,死者死前曾短暂昏迷——□□残留量微量。下药时间,可能是在她抵达滨河之前。”
沈裕没说话,只是慢慢合上手里那本档案。他的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一下。
“河东小区附近的监控有盲区。五十米。几乎每次命案的死者,都在那段区域‘消失’过。”沈裕终于开口,语气却像在自言自语。
霍宴尘“嗯”了一声,像是默认。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尸检图纸,仿佛每一张剖面图都能告诉他一个秘密。
他们之间再一次陷入沉默。
外头的雨声,像是被有意放大,在这种沉默里显得格外清晰。雨水落在塑料布上的声音,是规律的噼啪噼啪,像时间一点点被敲碎。地上汇聚的雨水缓慢流向门口,像血液一样从帐篷的缝隙渗出去,消失在堤岸的黑暗中。
沈裕忽然笑了一下。
声音极轻,像风擦过纸页。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说,“每一具尸体都被摆放得那么干净整齐,衣物拉好,双眼睁开,指甲修剪,没有指纹,没有鞋印,像是被人温柔地道别。”
霍宴尘没有回应,他只是停住手上的动作,轻轻翻了回上一页。
“凶手不是在发泄。”沈裕继续,“他在表达。”
这句话,让空气骤然沉重一分。
“表达什么?”霍宴尘终于抬头,声音很低,却像刀子刮过铁皮,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躁。
“罪。”沈裕说,“也许是悔罪,也许是展示。但他在每一次作案之后,都像在清洗什么。”
霍宴尘静静看着他,那种眼神里藏着一股近乎解剖般的专注,像是在一点点剥开沈裕的神经,试图看到那个藏在寂静里的真实人类。
“你有心理学背景?”霍宴尘问。
沈裕摇头,“没有。我只是……太熟这些尸体的样子了。”
他这句话像是一句不经意的告白,却重重落在地上。
霍宴尘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转回视线,继续低头看报告,却明显比之前更慢了一点。
他们沉默着。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像河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他们坐着,各自把所有注意力压进那些厚厚的档案和图纸中去,仿佛只要再看一页,就能把真相揪出来。
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迅速结局”的案子。
它像深水下面的暗涌,时而浮现尸体,时而吞噬证据。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出现什么,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对抗的是一个人、一群人,还是某种更高阶的黑暗。
风继续灌进来。霍宴尘起身,走到白板前,在堆叠的受害人信息中选出三份相同特征,贴在一排。他用马克笔写下“相似度90%”,然后退后一步看着这些资料,仿佛在等某种神启降临。
沈裕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排尸体照片。雨水顺着风口飘进来,打湿了白板一角,水珠缓慢滑落,在其中一位受害者的眼角处划过,像一滴泪。
“合作愉快。”沈裕忽然说,语气轻得像雨里浮过的一丝风。
霍宴尘没有回应。他只是站着,像没听见似的,也许是没空理会,也许是选择忽略。
他只是低下头,把沈裕的话轻轻地从空气里撕开,扔在地上。
任其被雨冲走。
像是一句不必回应的问候,也像一份无人签收的契约。
他们是搭档。自今天起。
但没有人告诉他们,合作意味着什么——是在废墟上彼此扶持,还是在沉默中彼此审判。
这一夜,注定没有结尾。只有雨,还有沉默。
那是两种沉默。
一种是霍宴尘的。他沉默,是为了掩盖,他心里的某种焦躁。他习惯迅速、精准、不留情面。他不信任沉默中的逻辑,只相信脚下的脚印、指尖的纤维和尸体说不出口的秘密。
另一种是沈裕的。他沉默,是因为知道语言无法抵达。他习惯在血迹和骨骼里寻找意义,习惯与死者对话,而不是与人对话。他不是冷漠,而是疲惫。他见过太多人死了,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只是“我想回家”,可那些话没有用,从来没有用。
他们的沉默交错,却没有交汇。
那晚,霍宴尘回到住处,脱下湿透的风衣时,才忽然想起沈裕那句“合作愉快”。他说得太轻,好像只是对自己说的。
像风。
像注定不会被听见的请求。
而沈裕回到办公室,泡了一杯咖啡,打开冰冷的落地窗,把那杯咖啡放在窗沿,然后安静地看着雨下了一整夜。
没有再说话。
但心里有一个念头,一直没散去:
这不是他第一个搭档。但可能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他已经太久,没办法信任任何人。
而霍宴尘——
也许也是一样。
|尸体没有名字
死者是个“无名氏”。
他没有证件,没有手机,没有钥匙,甚至连一根能用来确认身份的头发都找不到。所有可能通向“这个人是谁”的路,都被提前封死了。像是有人刻意将他的过去从世界上抹去,又细致到不能留下任何可供回忆的缝隙。
尸检报告上写得干净利落,像一篇缩写的判词——皮肤脱水,漂白剂侵蚀严重,指纹消失殆尽;手指指甲内残留黑泥,可疑颗粒混合着多种重金属成分;胸腹部各有一道缝合痕迹,走线工整,针法精准,有医用缝合迹象但非医疗条件,缝口外沿有轻微的异物残留,经光谱分析,属于工业清洗剂。
“这是内行。”霍宴尘说。他站在法医室明亮的冷光下,指尖轻叩尸体照片的右下角。语气不带情绪,只是陈述。
沈裕站在他身边,没有作声。他只是低头,像是看着尸体,却又像在透过这具无名尸看到什么更远的东西。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死的是谁。”他说话时,声音低而平,像风穿过一段没有人的走廊。
说完,他伸手将那一页纸叠好,动作轻得仿佛是替死者合上眼睛,又或者是在替一场注定无人追忆的死亡盖上最后一块布。
两人沉默了很久。雨还在下,法医室外那排老旧的雨水管敲击着玻璃,像一根锈掉的节拍器。偶尔有一两滴水顺着墙壁流下来,打在霍宴尘肩头的风衣上,他没有动。沈裕倒是微微侧头,像在分辨那滴水的落点。
“漂白剂不是常见处理手段,”霍宴尘说,“会破坏尸体,会带来不确定性。一般人不会用。”
“但他用了。”沈裕回应,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说明他不在乎找不到。甚至……他希望找不到。”
“动机?”
“也许是灭口,也许是告别。”沈裕眼神有些空,但又像是藏着太多要说的东西,“他在处理一具尸体的同时,也在处理一段关系,一段他不想再让世界知道的联系。”
霍宴尘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继续翻阅那本薄薄的现场勘验笔录。纸张已被雨气略微打潮,翻页时微微皱起,像尸体皱缩的皮肤。报告说,尸体是在下游堤坝口发现的。凌晨三点五十三分,一名清淤工人报警称发现可疑浮物。警方赶到时,尸体被缠在铁链上,沉在水下七米的位置。
“你觉得他是什么时候死的?”霍宴尘忽然问。
“根据尸温和**程度,法医判断为72小时内。”沈裕指了指一段被荧光笔划过的时间线,“不过尸体泡在水里,时间会拉长判断偏差。”
“你怎么看?”
“我觉得时间没错,但地方错了。”
霍宴尘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他不是在这儿死的。”沈裕眼睛落在照片上那道胸腹缝合线,“缝合是在死后进行的。但现场没有任何血迹,没有拖拽痕迹,地面干净得像是有人专门打扫过。一个人要处理尸体,不可能做到一点痕迹不留,除非他根本不在那里动手。”
霍宴尘看着他,半晌后低声道:“你觉得是二次搬运。”
“我确定是。”沈裕点头,“而且不是一次。”
他指着尸体膝盖外侧的一小片擦伤:“这块伤口是新伤,皮下出血,但并不严重,说明不是致命伤。根据方向看,是被放置后短暂碰撞造成的。我怀疑尸体曾经被从某个高处丢下——可能是一辆车,也可能是堤坝上方。然后又被捞起,再次处理。”
霍宴尘沉默。
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沉默,不是彼此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彼此都知道对方已经听见。就像这场雨,他们不需要讨论它从哪里来,也不需要商量它何时停。它就在那里,像他们眼前的尸体,无需解释,却不能忽视。
霍宴尘翻到尸体背部的一张照片。
“这个。”他用手指轻轻一敲,“这是唯一的标记。”
沈裕靠近一点,看清那是脊柱左侧第七肋骨外侧的一道旧伤。皮肤褶皱里隐隐露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瘢痕,颜色偏灰,已经愈合很久,长度约3.2厘米,深度未知。
“像是手术留下的。”霍宴尘说。
“但又不是。”沈裕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太不规则,像是刀割。”
霍宴尘默默记下坐标,随后转向现场照,“如果找不到身份,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入口。”
沈裕没有回应,只是伸手翻开一页页报告,像是翻着一份未完成的日记。
尸体的牙齿被人为磨平,下排门齿甚至整排缺失,似乎是用高温工具处理过。嘴唇边缘却完好,连一点撕裂都没有,说明死者死亡时嘴是闭着的——没有挣扎,也没有尖叫。
“他知道他会死。”沈裕轻声说。
霍宴尘抬头看着他。
“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牙被磨平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喉咙没有拉伤,没有呕吐痕迹,没有防御性伤口。那不是绑架,不是虐杀。”沈裕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在自愿接受这些。”
空气骤然沉了一瞬。法医室的灯光泛出冷色,像是一张始终未落的冷布,遮住了这间房所有人的眼睛。尸体还躺在那里,冰冷、无声,仿佛从未存在过。唯一能证明他曾经活着的,就是那几道刀痕与那些缝线。
霍宴尘将照片合上。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精准,干净,不带情绪。他看起来像一个机械的阅读者,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但沈裕知道不是。他看得出来,在霍宴尘摁下纸页时,那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就像雨滴打在玻璃上,碎了,却没有声音。
他们离开法医室时,雨还没有停。地面潮湿,脚步声在走廊里被拉得很长。沈裕停在一扇窗前,看着外头模糊的堤岸。天色还没亮,远方水面像一层尚未洗净的银灰色布帘,静止、冰冷。
“无名氏。”他低声说了一句,“他不是不想被人找到,他是——连死都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线索’。”
霍宴尘站在他身后,没有回应。只有一滴水顺着他发梢滑落,落到地面,碎成无声的墨迹。
雨下了一夜,案件只开了个头。线索像潮水一样后退,只留下一具尸体和一连串缝合得太整齐的沉默。
而他们,要逆着这场潮水,找到那个已经不愿被找到的人。
——哪怕,他连死,都是在隐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