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几天廖策光就再没出过门。
他发现自从谢环中了举人,父亲就看自己哪哪儿都不顺眼。
一会儿要看他耍剑,可明明一套剑招行云流水,父亲却依旧面色挂霜,还要罚自己抄书;一会儿要他去劈柴挑水,下人们一天的活儿,却要他一个时辰就做完,不然就抄书。
当然,不论做与否,这书他都抄定了。
“哎呀——烦死了!”
廖策光坐在案前,手边的书册摞了三寸高,一本一本抄,不知道要抄到几时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道可道、非常道!什么君子中庸、君子时中!我把你们一把火全烧了!”廖策光满心烦闷无处宣泄,只能把澄纸拂落一地,连凳子都被他踹出了一丈远。
无能狂怒过后又随意瘫在地上,大有就此倒头一觉到天明的架势。
唉,也不知道输容兄是否误会。
他心里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儿,而窗外,廖彦青看着怠惰在地的儿子,一边心疼澄纸,一边怒骂逆子,终于做出了决定——送他去书堂。
廖策光曾做过两年太子伴读,不论挥毫泼墨,再到韬略权谋,他都有涉猎一二。只是自从太子暴毙,他也就再也没了什么豪情壮志,只贪眼下好风光,什么文韬武略就此都倦怠了。
廖彦青并不求儿子加官进禄,也不求他金榜有名,只要能改掉那纨绔的做派,他就心满意足了。
天气渐凉,江陵城稀稀松松下起了小雪。
廖彦青差人卷了铺盖,就把逆子丢进了清风书院。
清风书院是谢丞相一手创办的学堂,除了国子监,几乎人人都想来此求学。
为何不把他送去国子监?
天子问起的时候,廖彦青如是说:犬子纨绔,恐污了圣上盛名,让他去谢大人院下历练是最好不过。
于是乎,天子大手一挥,让他拜师谢公,好好在书院研习。
由于入院最晚,只剩了一间最偏的学舍给他。
幸而是间单人的斋舍,廖策光一进门就扑在了榻上。
房间宽一丈有余,除了一张床、一书案,别的什么都没有。
无患吭哧吭哧往里搬东西,榻上的人早就睡的一塌糊涂。
整整两个时辰无患才整理好舍内事物,又马不停蹄去找斋长领取这个月的炭火来。
每盆炭都是固定的,但他非说他的那盆不够好,非要自己挑,最后身上弄得乌漆麻黑的,又立即往回赶。
他擦着灰,忽然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从桥上过来,他连忙随意找了根柱子躲着。
“我与你母亲乃旧相识,受她所托,我聘你来我书院做个司书,若你还有心赴考,这里也正适合你研学,每月给你俸禄铜板三十贯,谷粟一石,你意下如何?”
谢丛一边带着秦伯呈往藏书阁去,一边对他说。
无患悄步跟上,想听听他们所谈何事。
“丞相恩德,学生感激涕零,聘我入院已是诸多劳烦,不敢肖想其他,按院内规矩行事便可。”秦伯呈止住脚步,朝谢公深深一躬。
忽然的停顿吓得无患身形一抖,炭都差点从盆中跌落,还以为偷听被发现,赶紧灰溜溜回去了。
听到异动,谢丛往声响处瞥了一眼。
他虚扶了面前的年轻人一把,示意继续前行。
无患喘着粗气跑进门,“砰”的一声响吵醒了还在梦周公的廖策光。
“干什么干什么?死人了?这么急作甚?”廖策光眯着眼没好气地说。
无患嘿嘿笑着,把炭盆随手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跳坐上了床,神秘兮兮道:“少爷,你猜我在路上见到了谁。”
廖策光打了个哈欠,支起身子坐起来,一脚把无患蹬下去。
“谁啊,有屁快放。”
无患直接坐在地下,说:“就是落榜那小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正和谢老太公往朗月楼去呢。”
“他又来了?”
廖策光只手撑着脑袋,蹙着眉若有所思。“原来如此,竟是这样一层关系。”
“什么关系啊少爷?”
廖策光并没有理他,自顾自在屋里踱步。
难怪他们总是能遇到,说不定赁屋子也不是巧合。
难道他是走后门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既然连丞相都赏识那小子到如此地步,为何还会频频落榜呢?
他又想不通了。
无患说了那么多,少爷却良久未置一词,深感无趣,只得继续打理斋舍去了。
他刚生起火,廖策光忽然跳下床,重重拍他脑门儿。
“不想了,走,用膳去。”
无患内心苦笑,只好又把火给灭了。
二人来到膳房,里面已经什么吃食都不剩了。
“二位来用晚膳?”看二人伫立在此一动不动,正在擦桌子的杂役走过来问。
主仆二人一齐点头。
“夕食时间已过,公子您来得忒晚了些,书院院规还未背过吧。”小使调侃道,“想必公子入院后一眼未瞧过就呼呼大睡了。”
还真叫他说对了。
廖策光沉吟一瞬,面不改色问:“那晚间可有消夜?”
小使擦完桌子,又去拿扫帚开始扫地,听到他所问,爽朗地笑道:“公子果然是新来的,不知道书院的规矩。
还请公子记牢了,书院每逢朔朏之日不放消夜,望日、既望可外出夜市,其余时日都有消夜,今日正巧是十六,许多公子这会儿约莫都去逛夜市了。”
“《清风二十规》可是清风书院人人都倒背如流的。您刚入院,不知道每月晦日要考询,不过关可是要罚学粮的。”
“多谢。”廖策光惜字如金地轻启金口,离开了膳房。
趁着时间富余,赶紧出去吃点儿吧。
这样想着,二人很快走到了书院门口,结果他刚踏出一只脚,他们就被两位门役大哥拦了下来。
“出入令。”
两柄长枪横在眼前,廖策光一脸雾水,问无患:“什么出入令?”
无患一拍脑袋,暗道一声糟:“我我我方才领完炭火,随手就把那牌子放炭盆里了,生火的时候好像忘了拿出来!”
说完他立刻就要折回去拿。
幸好出门前灭了炭火,否则他一定完蛋。
“莫慌。”廖策光伸手拦住他,上前一步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他压着嗓音,势必要造出雷霆万钧的气势。
不料这门役并不搭话,仿佛脑袋里只刻了一道旨令,其余的一概不顾。
“我可是庆昌伯爵府的公子,没听过我的名讳吗?还不速速…”他越说越靠前,欲有冲出去的架势,又被二人一拦。
他往后退了退,咬牙切齿继续道:“还不速速让开。”
显然二位并不吃这一套。
“到了什么地方,就守什么规矩,小爵爷何必为难我们兄弟二人,大家都是听差办事罢了。”其中一个门役开口说。
“左右来回不过一刻钟的事,取了来又有何妨。”
“嘿,你这人……”
无患撸起袖子想要干架。
“算了。”廖策光拦着他,忽然觉得所言有理。为难两个差役着实无趣,看在丞相面子上,还是回去取吧。
他刚转过身,另一侧却有人递了令木符过来,那手青葱似玉,声音更是清润:“不必那么麻烦,我乃新聘藏书阁司书,我带他出去,大家便都不必为难,还请通融一二吧。”
光听声音廖策光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两位门役相视一眼,让了道:“司书请。”
今日来的时候他们都看见是丞相亲自迎他进来的,以往可没人有过这种先例,或许可给两分薄面。
秦伯呈谢过,示意主仆二人跟上。
“切,还以为多恪尽职守呢。”无患小声叨叨,连带着对秦伯呈也颇为不屑。
廖策光走在他一侧,不自在地道了声谢。
“那日的情我便还清了。”秦伯呈外头看了他一眼,认真道。
然后又转回身笑了笑说:“若不想与我同行,小爵爷可以自便,宵禁前同我归院即可。”
廖策光心里有些不爽,连招呼都没打一声,扭身就走。
见他如此爽快,秦伯呈也并不矫情,只是他没想到廖策光居然这么讨厌自己。
城中夜市只有一条街最繁华,此时分道扬镳不过多此一举。
算了,只要自此前恩旧怨都一笔勾销,以后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互不挡道。
秦伯呈不再多想,扭身走向热闹的街市。
从书院到春熙路要过两条街,他孤身至此,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
来京三月,他还从未仔细逛过这里的夜市。春熙路不仅是最繁华的街市,也是全城最长的街道。
这般美好的景色,可惜横墨不在,少了一番热闹。
他漫无目的从头走到尾逛了一圈,最后才随便找了个馄饨摊坐下,和声唤道:
“老板,来碗鲜肉馄饨。”
“好嘞—”老板吆喝一声,手里忙活着盛起一碗又一碗。
夜里雪停,但风依旧冷冽,吹得他鼻尖通红。
他端坐在角落里,等了良久不见馄饨上来。
眼看就要宵禁,街上大大小小的摊贩都要歇业了,他才忍不住上前询问:“老板,我的馄饨好了吗?”
“哦哟!”老板惊叹一声,仿佛才想起来还遗漏了一位,“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客官,您一直缩在角落里,我一忙起来就给忘了,您要什么来着?”
“鲜肉馄饨。”虽然很生气,但他还是好脾气重复一遍。
老板用围兜揩了揩手,一脸抱歉道:“真不是我为难您,公子,最后两份鲜肉馄饨被那位公子买去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秦伯呈看到一个披着鹤氅,头簪银冠的公子。
这公子生得壮些,一人吃两碗也正常。
唉。
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深思,秦伯呈未听得馄饨摊老板继续说了什么,直到老板拍了拍他的肩。
“嗯?什么?”
他回过头,正好身后那人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廖策光直觉有人在看他,回过头,只见秦伯呈还穿着傍晚时的青衫大袖,衣着单薄立在那里和摊主说着话。他衣袂随着风飘起,浑身似被寒意包裹着。
老板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鲜肉馄饨没有了,只剩最后一碗荠菜馄饨,公子还要的话三枚铜板就给您了。”
秦伯呈拿出铜板放下,道:“好吧,麻烦快一点。”
他一转身,对上了廖策光的视线。
目光一偏才看到他对面还坐着无患,此刻正埋着脑袋狂吃。
可是方才他明明只看见了一个人?
或许方才去买了什么刚好不在吧。
他在心里替他们解释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他硬着头皮朝他笑了笑。
忽然,廖策光起身向他走来。
避无可避。
“你怎么换了身衣裳?刚才都没认出是你。”秦伯呈讪笑道。
老板将荠菜馄饨递过来,廖策光顺手接过,往自己那桌走。
“比某些人聪明一点,天凉知道添衣。”他直言相讥,说完还瞟了“某人”一眼。
秦伯呈愣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
不管他什么反应,廖策光坐下便开始往他的碗中送了些鲜肉馄饨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秦伯呈拦住他往自己碗里送的手。
明知故问——廖策光心想。
他不做回答,反而问道:“怎么,你还嫌弃我?”
“什么?”秦伯呈被这一问噎住,不知道怎么解释,“不是…”
“我在家吃过才出来的,无患没吃饱嚷着要吃馄饨才买了两碗——我还没吃几口。”
听到这话,无患终于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就了口醋压压惊。
廖策光顿了顿,一本正经道:“现在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了。”
秦伯呈被他的幼稚举动噎住,还是接受了这番好意。
“多谢。”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都随馄饨吞进了肚里。
饱腹之后没有久憩,三人赶紧接着回书院了。
一路无话。
气氛很是尴尬,秦伯呈率先打破僵局。
“那个…其实我里面穿了絮棉深衣,一点儿都不冷。”
“哦。”
然而对方连瞥他一眼都不曾,变得和刚才又不像一个人了。
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气氛一下子又恢复冷清,天上也适时地下起了大雪。
白絮轻如棉,飘落到秦伯呈颈间,霎时一阵凉意侵来,不禁令他打了个寒颤。
他好像听见身边人轻笑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加快了步伐。
心里一阵幽怨,老天爷简直太不给面子。
“噌”的一声,廖策光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伞撑开,大步流星将伞递到他跟前。
此刻所有寒意都隔绝,秦伯呈怔愣地看着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
“再不走,一会儿书院就要闭门了。”
秦伯呈刚要说话,就立刻被这人打断,他一时忘了,自己才是手持木符之人。
廖策光:骗你哒,两碗我都吃过啦[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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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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