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眠舱的面罩里有很多不同粗细的管子，都是用生物质柔性材料，面罩一戴上，管子就像是章鱼的触角，自动伸出各归各位。虫洞探险配备的设备都是顶级，管子硬生生捅进气管、食道里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异物感。
可人一紧张，嗓子就堵得慌，弄得这些管子存在感十足。
方新躺在休眠舱里，身边人影绰绰，他可以清楚得看到死去的队友行色匆匆在舱外忙碌着。脚步声、交谈声、机械运作声不断萦绕在耳畔。他看到周遭情况后，就逃也似的闭上了眼睛，试图睡回去。
结果周围实在是太吵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焦急之下竟然憋出来几滴眼泪。
“嗤”的一声舱门打开，方新感到周身一震，休眠舱的底面在缓缓抬升，面罩里的管路从身体里面抽离。
“方新？”爱丽丝的声音响起。她是队医，自然看得出方新已经醒来的事实。
此时，方新再也没有掩饰的机会，绝望地睁开了眼睛。队友们已经围了过来，冲着方新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久别重逢的欣慰。
“为什么？”方新转过脸，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接着问道：“为什么……我又回来了……”
他神色惊异又绝望，众人只能看向爱丽丝，结果便是爱丽丝无奈的沉默。
冯琪主动开了口，“我们都出去过，失忆和思维紊乱是正常的。他忘了，忘了很多事……”
方新心头突然涌出无限悲伤，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怎么来的，哀嚎着尖叫着在休眠舱的束缚中绝望挣扎着。
他隐约感受到这一切非比寻常，他忘记了十分重要的事，而这些事通通不能宣之于口。
激烈的反应让他的心律飙升，血液涌入大脑又迅速撤离，一阵眩晕后，方新的视线模糊，只看到了人群中那双明亮的双眼，那是——曾怀远的眼睛……
曾怀远在虫洞里？
方新冒出一个新的思路，转而立马全盘否定，因为他舒舒服服地醒了过来。常远把他放在大腿上，按摩着脑袋，多日以来的失眠烦闷一次性清扫干净。刚才一切都是南柯一梦，他的幻觉转到了梦中，折磨着他，让他无法从虫洞里真正逃离。
常远的手指带着薄茧，因为多年劳作关节变形，触感并不细致。可越是粗砺的质感，越能刺激到头皮上的神经，方新从纷纷扰扰的乱象里一点一点挣脱出来，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谢谢……”他低声道了句谢，习惯性地伸手摸了过去。手摸到常远的大腿才意识到这不是他和曾怀远的温存时光，闪电一般地缩回手，从常远的大腿上出溜下来。顶着常远不解的目光，郑重地重新说了一声“谢谢”！
常远没注意方新的尴尬，揉了揉被压麻了的大腿，说起前因后果：“我安眠药失效后就看到你在挣扎，我会一点推拿按摩，就帮你揉揉头，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方新尴尬得不敢笑，闭着嘴“嗯”出一声，还深深沉浸在误摸大腿的窘迫中。他俩看似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实则也就过了四五个小时，行程还没过半，方新必须找个话题把这趴抹过去。
就在他苦思冥想抓耳挠腮之际，常远率先开口，“你在梦中一直在说我出来了我出来了，你是在说虫洞么？”
方新接不上话，一提起这段经历他就浑身冒冷汗，仿佛被冻住一般。
“其实，我有时也会这样……”常远的视线游离出去，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经常怀疑自己有没有离开实验室，你是不是也在怀疑？”
方新无声地点了点头。
常远投来一束温柔的目光，接着说道：“其实很好验证，只要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就能忘了……只是我现在很好奇，你在虫洞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会沉浸在回忆里？”
这话里的深意不言而喻，常远经历的是痛觉实验，收到过无尽的折磨，可是方新参与的是一个官方认证公开的探险行动，仔细算来应该不存在任何不好的事情。可偏偏官方给予的所有保证在虫洞里失效，动力系统损毁，队员行动异常，最终只有方新一个人生还。
“为什么？你经历了什么？”
方新看着常远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凭空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的灵魂从肉身剥离。周身的时空飞速扭曲，他回到了虫洞的第四通路上……
时空紊乱频发，方新看得到这些不同时空的边界，却因为这些边界紧密交织逃无可逃。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支离破碎，一面迅速衰老**，一面停滞不前，血液从身体里渗出在空中凝成圆球形，又突然四散开，变成一缕红烟。
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却处处透漏出诡异。
他，似乎，死过一次……
方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猛然从记忆力挣脱出来，尬笑了一声，开始组织语言。
“我们进入二级通路的时候动力系统爆了……后来……”
后来因为出现了时空紊乱，他们开始互相残杀，直至只剩下方新一个幸运儿。常远听着方新的描述，突然出手打断了。
“你们没有调查事故的原因？这个探险行动规格这么高，不可能出现这么低级的事故吧！还有你说时空紊乱，探险队肯定有心理承压训练的，怎么可能有一个人突然发疯？”
方新被问得一愣，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他们当时排查过引擎爆炸的事故原因，也有过确切的结论，燃料储存舱有泄露。可这种问题放在民用上都算是返祖现象，几乎不可能出现。还有爱丽丝的突然发疯，也确实很奇怪，她是全科医生，经受过最为严苛的训练，包括心理疏解技能，就算是收到了刺激，她也应该第一个冲破阻碍恢复正常。
这些事，方新在离开虫洞后打过报告，可没有一个人追究过，好像他们的牺牲只存在于方新的记忆里。
方新开口，又闭上，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对，这些事都太过离奇，可是，也无人在意啊。”
常远锁紧眉头，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最后剩下你一个人，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呢？
常远的脸和虫洞里7869的脸突然重合，方新喉咙一紧，屏住呼吸。他想着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猛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喃：“后来，都是假的……假的……”
“假的？”常远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是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新没法说出口，嘴唇剧烈颤抖着，他想逃却躲不开常远炽热的眼神。
突然飞行器一震，方新一个趔趄扑到了常远身上。震动过后整个飞行器开始颠倒旋转，方新下意识地护住常远的头，常远也顺势抱住方新的脖子，两人默契地在一瞬间互相成为对方的外壳，相拥着从床上跌落到了天花板上。方新体重大一点，自然而然地垫在了下面。
飞行器的警报声阵阵，打开了应急程序，重力系统强制关闭，方新刚一撞上天花板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又因为重力消失直接被拽着飘到了空中。整个卧室连带着驾驶舱一起围绕着两人旋转，常远没有被砸，瞪眼数着圈数，直到第五圈，飞行器才停了下来。
红光亮起，飞行器开始自我校准，排查完所有系统后，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动力系统故障！动力系统故障！请排查燃料舱……”
方新直接气笑了，刚才还在想复盘虫洞探险的飞行器不应该出问题，现在自己坐的民用机就直接给了个事实依据。
常远也被惊得合不拢嘴，抓着头发自言自语道：“啊！怎么也是动力系统……是因为我太倒霉了么……”
“肯定不是肯定不是，走吧，快去燃料舱吧。”
方新招呼着，在空中抓到了墙壁，用力把自己往动力系统的方向拽过去。没有了重力，行动方便也不便，飘飘停停，好半天才到达动力系统所在的尾端。
这里温度比其他位置要高一点，方新立刻冒出了汗，拽开了领口。常远惨白的脸也被烘得微微发红，下意识地扇了扇风。
燃料舱从外观看完好无损，聚变控制元件也没有任何毁坏的迹象，问题多半出现在软件层面。方新和常远都在军部服役过，具备基本的硬件维护能力，可是控制软件一个厂家一个样，如此境地两人只能启动应急电源，联系到了飞行器厂家。
这么一耽搁，谭明浩的第一次巡回演讲怎么也赶不上了，只能改成线上沟通。
飞行器驶入一处应急轨道内，所有的电能输送到通讯系统，方新拿着几个应急灯勉强在镜头前露出面部轮廓，接通了谭明浩演讲现场的联系视频。
“各位U星系居民，大家好，我是方新，虫洞探险任务的唯一幸存者。”
断断续续的掌声顺着电波传来，方新展露公式化的笑容，他试着逃避过父母对自己从政的期待，此时此刻虽心有不甘，却没有退意。
“虫洞的二级通路开发即将提上日程，谭明浩作为议员备选人，积极投入到开发工程中……”
方新候着脸皮开始吹嘘，一只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稿件，一只眼睛留意着网络上的支持率。看到数值在微弱地变动着，心稍稍放下了一点。
舱内的照明都在自己周围，常远的身影藏在阴影里。突然，信号有些波动，支持率的现实断了联系，一时间黑了屏，常远面部的反光应在里面。
方新一下子被常远脸上挂着的泪水吸引了注意力，嘴上打了磕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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