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风不似杭州城的那么温润，其实还带着些寒冬末的干燥与冰冷。对面酒馆挂着的三角旗被吹得唰唰作响，不一会儿整根杆子倒了下来，砸在旁边的铺子上，两家老板立刻当街进行了一场友好的交流。
倒是云意和陆洵，两个人还是没有动静。
齐雪贞似乎领略到了这其中的一丝不寻常，扯了扯良玉，“给你看看我们店新进的料子。”
陆洵沉了一口气，走进来拉过云意的手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她被陆洵带上了马车，两个人在车里一时沉默，直到车子跑到陆洵买的宅子门前，他率先下了马车，她也茫茫然地跟了下去。
刚进门，原本阴沉的天气突然出现万丈金光，夕阳的余晖在此刻笼罩了大地，连带着给眼前的男人也度上一层毛茸茸的光。
他穿着墨绿色的外衣，内衬仍旧是万年不变的白。人看上去更高，也更瘦了。下颌上的棱角更加分明，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更深沉许多。
云意完全忘了自己想对他说的话，只是在等他开口。
原来在心里说一千遍一万遍他的不好，可是见到了，还是那么喜欢。
陆洵也确实开口了，只是不是她想要的话。
“若是守不住寂寞，这婚约就此作罢，也无妨。”他眼中藏着点点星火，看向她时分明是闪耀的，说出的话却冷若冰霜。方才他在马车上看了云意许久，可她坐得板正，连偏头看他一眼也不肯。
“是陆家的人让你来找我的吧？”
“你是怎么来的？一个人？”
他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云意终于回过神来，“不是他们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己要来。”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抱着深刻的遗憾，脸上的神情也充满哀伤。
反而是陆洵听到她说自己要来时原本凝重的表情忽然松懈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云意垂着头，并没有观察到这一点，她只是低声说：“你父亲，还有祖母，都去世了……你知道的吧。”
置他的关心于不顾，反倒说起陆家的事情。陆洵气得失笑，点点头回答得简略：“知道。”
“那你......”她想听他的辩解，她想知道他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但是陆洵打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回去，开这家铺子的钱我也会还给他们。梁王已派人为我在族谱上除名，以后我跟陆家再无瓜葛。”
“为…何？”云意颤着声咬牙问出这二字，眼眶里积蓄了一些泪水，但她强忍着抬起下巴，却只是加速了它们从眼角滑落而已。其实她一直以来都不排斥哭泣，但这种情景下，在陆洵面前哭，她觉得自己好卑微。
陆洵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向前了一步想替她擦去泪水，但云意往后退了一步，他于是嗤笑一声收回了手，也把要接她在京城住下的话咽了回去。
既然她自诩正义，那就注定和他走不到一起。但一向温和的她，那个看向他时满眼盛满爱意的她，却又一次躲开了他。
“你是一个人来么？住在哪儿？客栈、还是亲友那儿？”陆洵重复问了许多话。
“不用你管。话我已带到，我们就此别过。”
云意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能转身背对着陆洵。
眼看她要离开，他的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天色已晚，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不晚，日落前足够我走回去。”
两年未见，她胆子肥了。
陆洵盯着云意的背影握紧了拳头，也负气抬脚往屋子里走，但刚进屋子他就后悔了。再追出去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云意，他只能往铺子的方向走，半路上遇到齐雪贞。
“呀，这么巧。我正好找你！”
陆洵不理会他的话，只问：“看到刚才那位姑娘了吗？”
“看到了，跟那个抱着猫的一起跑了。怎么，你惹人家生气了啊。你不会对她行了非礼之事吧？我看她一进来就拉着人往外跑，她看上去……”
陆洵没有耐心听这些，打断了齐雪贞的话直接问：“往哪儿跑了？”
“额，好像是这边。”齐雪贞手指这条街的正方向。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陆洵无奈地闭上了眼，想着该怎么办。齐雪贞又说：“你喜欢人家啊？喜欢的话怎么会追丢了，啧……”
“只是看她一个人担心出事。”
“有一起作伴的姑娘，怎么会出事？我看她们身上都没有背包袱，想来肯定就住在附近。”
“人心难测，谁知道跟她一起的那位是什么人。”陆洵说着，突然发现齐雪贞皱眉观察着自己，还没等他再说下一句话，对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不喜欢，”他摇摇头，收了笑容问陆洵：“那姑娘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不必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
齐雪贞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就想逗一下你而已，也不用说这样的气话吧。知道你担心她，跟她一起的那个姑娘住哪儿，叫什么名字，我都聊出来了。还有，你追的那位秦姑娘，我也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住哪儿哦。”
陆洵转身走开。
齐雪贞偷笑着追上来，他发现陆洵的耳朵有些发红，料想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更开心了。
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平时总是一副老成模样，偶尔看他吃窘一次，真是大快人心。
当然，好奇的又不止齐雪贞一个人，跟着云意一起回去的良玉也是被方才两人离开后，云意又一个人跑回来给懵到了。
“云意，他欺负你了？”良玉把小猫放到院子里的草垛子上，一边歪头看不知在忙活什么的云意。
她在水井边打水，一连扔了几下木桶，打上来了小半桶又倒了重新来，反复几次以后，被良玉按住了手。
“不是这样用的，要反着桶往下丢，像这样，”良玉亲自示范了一遍，提上来满满一桶水，“呐。”
云意接过水，肩上一沉，整只手臂往下坠落，木桶被重重放在地上。
恰逢此时院子外的门被推开，原来是秦适回来了，良玉见此，低声问了句好，连忙跑回家去了。这个点了，如果再不回去就迟了，是一定要挨骂的。
“怎么了？”
秦适察觉到不对劲，走近了才看清，云意的泪水糊了一脸。
“我见到陆洵了。”她哑声说，慢慢地开始抽泣，好一会儿才止住，看着秦适满眼委屈：“他并非良人。”
“正好，我也有一件有关他的事想同你说。先进去，快入夜了，外头凉。”
两人到了屋子里，秦适先把手中提着的饭菜摆在桌上，“今日柳府好多鲜菜，还有海鱼，说是山东运来的，你快尝尝！”
云意从灶上拿出炭灰煨着的饭，乘了两碗出来，“这样每日带回来，人家不会说什么吗？”
秦适笑着摇头，“自然人家尊敬我，才让我这么做，还专门让人做了这个装菜的提篮给我。”
他在柳家给三个孩子教功课，柳常生是他以前的好友，原先还想接他们父女去府上住，只是秦适觉得他家三个男子，又正是勃发年纪，带云意去并不合适，因此拒绝了。
“今日柳家有宴，从午时就开始了，我见着了以前的几位酒肉朋友，拖柳兄的面子，他们对我也不敢不敬。期间季璧聊起一件怪事，他是在太尉女婿匡衡阳手底下办事，不久前有一宗案子真叫人胆寒心惊。”
“什么案子？”云意不由得放下碗筷追问道。
“一个很巧合的案件。有个书生和有夫之妇偷情，结果死于非命，查到幕后真凶竟然是相府的一个姨娘买凶杀人。两个犯人被关押之后，有一日匡衡阳带着两个朋友来接方姨娘走，凶手看到其中一个男子吓破了胆。因着当时匡衡阳在场，季壁就没说什么，后来那位姨娘被放出去之后，他私底下问那个行凶之人为什么要那样……”
说到这里，秦适顿住，偏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烛台，并没有接下去说，反而问云意：“你知道匡衡阳带来的两个朋友是谁么？”
故事听到这里，不难猜出，“自然其中一位，就是陆洵。”
秦适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来，接着说：“他反正也要死了，就说在画像上看到的就是长陆洵那个样子，难道那天晚上夜黑风高他杀错人了吗？明明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且，现在来接方姨娘走的，就是她要杀死的人。”
“也就是说，方姨娘买凶杀人，实则要杀的是陆洵……”
“对。”
“但为什么呢？难不成陆洵与她之间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云意简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马上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他不是那样的人。况且，他又怎么会救一个要杀自己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情人，而是母子。”
秦适的话让云意的后脊升起一阵恶寒，她先前是在陆家听过有关陆洵的一些传闻，只是她并未认真去调查。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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