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逆着看热闹的人流，到了碧海客栈，在门口看到徐澈和良玉正在卿卿我我。
“云意！”良玉抬眼间看到她，抽回自己和徐澈交握的双手，忙迎上来，“徐郎回来了，我们很快会完婚。”她脸上洋溢着幸福，但云意透过良玉双肩，却看到徐澈刹那间失落的垂头。
“好。日子挑好了吗？是哪一天？”
“就在......”
良玉拉着云意开心地说着这些事，那头徐澈像坠入某种空虚的境地里，神情恍惚着在良玉喊他名字时朝云意微笑着点头。云意没有久留，聊了一会儿就走了，她总觉得徐澈有些不对劲，便转头去找齐雪贞，希望能求证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云意到了铺子上却发现齐雪贞不在，于是到了陆洵给他准备的临时住处，还未到门口就看到外头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云意拉了一位旁人问：“这里面是怎么了？”
“嗐，这里头住着的那位齐公子的父亲来找他了。据说想把他接回去，但人家不同意，正在里头谈着呢。”
“听说从前是被赶出来的，现在又要求着人家回去！”另一位旁人也跟过来说了一句。
“百善孝为先，不管父亲做了什么，都不能......”
后面的话云意没再听下去，纵观陆洵的过往，她实在是不能认同这样的话，为了不和别人拌嘴起冲突，她赶紧走开了，到了远处一些去等待事情结束。
不一会儿，门里面走出两对年轻夫妻，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的人行礼，接着一个齐雪贞搀扶着一个胡子已经花白的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说：“别人的家事有那么好看么？”
等人群散去之后，他看到了站在外边的云意，当下满目悲伤地冲她点了点头。
云意小跑着过去，齐雪贞苦笑着说：“这是我的老父亲。他们要搬离京城了，路途遥远，担心父亲身体遭不住，送到我这儿来。”
“伯父。”云意冲老人打了个招呼。
“他年事已高，聋了。”齐雪贞哽咽着说。
尽管老人听不到别人说话，但还是冲云意回了一个可掬的笑容。
两人一路往里走，齐雪贞开门见山地问：“你来寻我有事吗？”
“我想跟你打听一人，先前在端王府上做事的徐澈。”云意如是说。
齐雪贞听后嗤笑一声，接着说：“不必打听他了。”
“为何？”
“我已劝过良玉，她听不进去。”齐雪贞扶着老人在藤椅上坐下，自己站在一侧，继续对云意说：“此人先前就在端王府就和四小姐传出过不实绯闻，府上的人都笑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我没记错的话，四小姐是今日出嫁吧？徐澈也早该被赶出来了。”
“唉。”云意叹了一声，忽觉难言，她转而问：“那你现在呢？你要照顾老爷子吗？还是说只是让他暂住几日？”
“自己的父亲，当然要自己侍奉终老。”齐雪贞无所谓地看了一眼和老人一同被打包过来的行礼，“你看看，他们早就把他名下的田产和宅子都变卖了，在京城混不下去，拿着这笔钱去别的地方，也能安稳过完余生。只是，”他说着将目光转向老人，带着恨又带着隐约的爱，“我都不明白，自己的生父，怎么能说丢就丢。若是换做陆洵，他大概都不会看这些人一眼。”
陆洵是这样的人吗？云意这时又开始觉得，陆洵或许只是表面上要装作无情的样子，但是在他真实的内心里，还住着一个天真的、渴望被爱的孩子。
带着疑问回到了陆宅，早上买回去的花苗还未布置，云意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忙起来。直到暮色沉沉，她正给一株兰花松松土时，看到地面上投来一层薄薄的人影，高兴地转过身便看到陆洵探究地望着她。
“忙了一整天？”他拿出帕子来给她擦去额头的汗，又将她拉起，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倒是没有，只是今天发生一些事，我要等你回来说。”
她终于有事要和他说了，而不是找别人又或者一个人闷在心里。陆洵眼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只笑着问：“是什么有趣的事？”看云意慢慢皱起的眉头，他料定应该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又转了个带着几分关切的语气复问：“难道有人惹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对付他。”
“没人惹我。”云意笑着摇摇头，拉着陆洵在前方的石凳上坐下，他站在自己身边用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她于是抬头仰望他，有些悲伤地说：“今日见到徐澈，似藏心事，我担心良玉，遂又去问齐雪贞，撞见他兄弟遗弃老父，简直是人间惨案。”
“他那位不肯折腰的老父亲终于肯来找他了？哼。”陆洵冷笑一声，目光飘向远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厌恶，“年轻时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变本加厉地伤害他，现在老了需要人供养了，又夹着尾巴回头哀求了。若是我......”
难道自己还没有齐雪贞了解陆洵么？云意痴痴看着陆洵，但他顿住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她不满意地追问。
陆洵忽然俯下身来，双手顺着云意的腰间贴紧她的后背，他将头磕在她的肩上，闷闷地说：“从前可能会赶走，但现在，说不定我也会做出和他一样没出息的事来。”
“这怎么能算没出息？只能说是人之常情罢了。”
如果她喜欢听这样的话，他还可以说很多。只是这样的伪装让他不免有些担心哪天又露馅了。
云意似乎察觉到陆洵逐渐加重的呼吸，像心事烦乱时才会有的样子。她推开了他，满目诚恳地说：“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掩藏自己？难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能做真正的自己么？”
“我...”他欲言又止，神情逐渐变得迷茫起来，最终还是熟练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只直起身子来，并不看她，“不早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逃避是他的保护色。
他还没有做好迎接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生命的准备，只是，在意识到要失去她时，他十分本能地，警觉地挽留住了她。
至于原因，恐怕并不单纯是爱。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在作祟。
“以后不要再单独去找齐雪贞。”进了屋子以后，陆洵忽然说。
小春打了热水来给云意洗手，她看木盆里的清水一点点浑浊，最后她的双手从水里捞上来时却变回白净的模样。
云意发了一会儿呆，陆洵给她递来拭手的帕子，他不知道何时吩咐小春下去了，院子里也没人，静悄悄的，就他们两个人坐在外屋的桌前吃饭。
“为什么？他是你的好友，这是很安全的事情。”她不解地问。
“我不想你见其他男人。”陆洵别过头去说。
这算是……他吃醋了？云意试探地两只手贴在陆洵的脸颊上，又把他的头扭回来看着自己。
“我又不喜欢别人，你怎么这么小气。那以后成婚了，难道你还要把我关在这间小屋里？”
他抓过她的手指放在唇边摩挲，“今天在做事时，我提笔总想起你。”
“你……”。
他丢弃了说一半的话，忽然抬眼问她：“你呢，有没有想我？”
陆洵的眼神变得十分炙热，云意有些承接不住，况且她的手指被他亲得有些痒，忙抽了回来。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厉害。
这样露骨的话，她还是说不出口。陆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白了？云意还在震惊之余，一片黑影压在她的头顶，陆洵发出一声好听的笑，将她打横抱起，往里屋去了。
“你？！你要……”云意的话被陆洵宽大的手心轻轻捂住，她挣扎得厉害，但被他压住双手抵在床上。
“害怕了。”陆洵轻声笑起来，喉结滚动几下，窗外的夕阳散发出金色柔光，打进来照射在他的侧脸，将他的一半瞳孔变得透亮又勾人。
“我才不怕，你又不是这样的人。”云意逞强地说，但眼神已经在闪躲。
“说不准，万一我就是呢？”话音未落，他轻而易举地垂头吻住了云意的唇瓣。
察觉到云意慢慢泄力，陆洵放开了她的手。他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扣住云意的脖颈往上推，云意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几欲丧失之际，陆洵终于结束了这个过于长久的吻。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缓冲片刻过后，用力将身上的人推开，从床上跳了来。“你......！”她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红着脸大声斥责他：“你是不是疯了！”
陆洵又笑了，森白的牙齿露出小半，“方才是我不对。”他跟着坐起来，刻意没有再靠近她，“我感觉到了，你也在想我。”
这样的话从陆洵嘴里说出来，实在犯规。云意快被他动情的模样迷得要缴械投降，但骨子里的戒线触底反弹，还是让她守住了清醒。
“你变得好奇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在他身侧坐下，柔声道：“我好像真的有些饿了，边吃边说吧。”
两人重新坐回桌边，不过这回陆洵是挨着云意坐的。他对食物没什么**，简单吃了几口，等云意吃饱以后，才拉着她的手说：“圣上给了我特令，让我私下调查丞相李顽贪腐一案。”
云意大吃一惊，“什么？！这跟你的官职完全不搭边，怎么会让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在京城算是新面孔，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怕得罪人。”
“是啊，只是圣上不想明面上得罪那些人，所以拿你做刀子朝他们捅。而那些酒囊饭袋又怎敢怪罪到天子头上，最终只会埋怨为什么这把刀这么锋利，要让他们皮开肉绽。”
陆洵没想到云意这么清楚这里面的是非曲直，他其实面对这些事，是很心烦的，本以为做官能最大限度掌握住自己的人生，却不曾想，在这个世道，不管做什么，都是皇家的提线木偶。
“李顽陷得太深，跟他有牵连的人几乎涵盖半个朝堂的命官，其中，也包括梁王。”陆洵垂眸说。
这才是这件事里最严重的地方。
“莫非圣上想借李顽一事来清理掉这批吃皇粮的老爵爷们？”云意骤然明白过来，“如此，你就成了背弃伯乐的人。”
“梁王对我有知遇之恩。”陆洵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来，“你说，我现在还能够做到忠义两全么？”
“其实这事，好在是让你来私查，不会一下子将他们全部连根拔起。太平年抓贪腐是常事，不然民间百姓活得不如意，要把气往哪里撒？战乱时尚且同仇敌忾，太平年却也要制造一个公敌来，才好□□皇家的统治。”云意一点点分析道。
“所以，你对于这样的事，也赞同我包庇梁王么？”
“恰恰相反，”云意摇摇头，“当牵连的人太多时，反而法不责众了。不然都下狱了，谁还来上朝？不乱了套么。只要有一只替罪羊出来就行，大概圣上瞄准的就李顽。至于其他人，凡是跟他有关系的，大可全部算上，不分大小，也将梁王置于其中……”
“你和我想的一样。”陆洵惊喜地望着云意，“我还以为你又要跟我说那一套法家圣典。”
他这时才发现，她其实并不是那么迂腐。
“人总会成长。年少时那些非黑即白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值得珍惜的美德。只是我们身处人世，所向往的正统规章，又何尝不是皇家为了稳固人心而给世人下的迷药。所以，活得自私一点，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听上去很高深……”
“嗯，所以还是不谈这些了。怎么，菜不合你的胃口？”云意指了指陆洵面前几乎没动的饭菜。
“其实在皇城里吃过了，只想再陪你吃一次。况且，糟心的事太多，我也没什么胃口。”
“你同我说这些，是怕我批判你？”
“我从不怕任何人批判我。”陆洵看着云意掌心的纹路，伸出一根手指来在上面找终点，找到之后，他抬头看着她的双眼，“我只是怕你离开我。”
自然，陆洵也没有坦诚，查李顽这件事，他暗示过圣上自己可以胜任。
他总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一半，然后拿出他自以为可以让云意安心的另一半面对她。
其实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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