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难河的冰层裂开第一丝缝隙时,霍去病正倚在王庭的羊毛毡上,看顾宁用炭笔修改行军图。
帐外的风还带着刀割似的寒意,却比冬日柔和了些,偶尔有阳光穿透雪雾,落在顾宁微垂的眼睫上,像撒了把碎金。他右手的冻疮还没好利索,握笔时指节泛着红,却依旧勾勒得极稳——图上的斡难河被描成浅蓝色,旁边用小字注着“三月解冻,可行船”。
“这河能行船?”霍去病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他昨夜处理降俘名册到后半夜,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左臂的伤处被炭火烘得发痒,却比前些日子利落多了。
顾宁抬笔蘸了点墨,指尖在“船”字上顿了顿:“西域商队的游记里说,斡难河下游连通北海(今贝加尔湖),春天冰化后能走独木舟。我们若从水路班师,能比陆路快半月。”
“半月……”霍去病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掠过帐外那些忙着拆帐篷的士兵。他们的铠甲上还沾着冻硬的血渍,脸上却有了笑意,有人在哼长安的小调,调子跑了八百里,却透着股归心似箭的急切。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汉武帝的嘱托——“荡平漠北,即归,朕与长安百姓共候”。如今匈奴单于已降,王庭覆灭,是时候回家了。
“就走水路。”霍去病拍了拍顾宁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短打渗过来,“让兄弟们早点喝上长安的酒。”
顾宁的笔尖颤了颤,墨滴落在“长安”二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黑点。他望着帐外渐融的积雪,忽然想起在酒泉胡杨林里,霍去病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那时他以为“家”是某个具体的地方,此刻才懂,所谓家,不过是与某个人同行的路。
三日后,第一批独木舟在斡难河下水。汉军士兵们踩着刚化的冰水,把粮草、军械搬上船,裤脚溅满泥点,却没人抱怨。顾宁站在岸边,看着霍去病指挥调度,玄色披风被河风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短衫——那是在姑衍山被箭划破的,他一直没舍得换。
“参军,这船能行吗?”一个年轻士兵扶着船舷,看着摇晃的独木舟,脸色发白。他是关中农家子,从没见过这么宽的河。
顾宁蹲下身,摸了摸船底的木板:“这是胡杨木做的,坚硬得很。你看这纹路,能抗住河里的暗流。”他想起在酒泉时,老汉说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忽然觉得这木头像极了身边的某些人。
士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还是紧紧抓着船帮。顾宁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胡杨木雕——是他昨夜闲时刻的,一只展翅的雁,翅膀上还沾着金红色的“叶子”。
“拿着。”他把木雕塞进士兵手里,“这叫归雁,能保平安。”
士兵的脸瞬间红了,攥着木雕,腰杆挺得笔直:“谢参军!俺一定把粮草护好!”
霍去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看着这一幕,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扬。等士兵跑远了,他才开口:“你倒成了军中的‘活菩萨’。”
“将军取笑我了。”顾宁把剩下的木屑扫进河里,“不过是让他们安心些。”
“你总能让人安心。”霍去病的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耳尖上,伸手替他拢了拢围巾,“风大,上船吧。”
独木舟在河面上排开,像一串黑色的珠子。顾宁坐在霍去病身边,看着两岸的雪原渐渐后退,融雪汇成的小溪流进斡难河,发出叮咚的声响。偶尔有候鸟从头顶飞过,翅膀划破云层,留下几声清越的鸣叫。
“是大雁。”顾宁指着天空,“它们也往北飞。”
“不,是往南飞。”霍去病纠正道,“漠北的春天来得晚,它们是去南方觅食,等这里草绿了再回来。”
顾宁愣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穿越的那个秋天,长安的大雁也是往南飞的。原来无论时空如何流转,有些规律始终不变。
“那我们呢?”他轻声问,“我们是往南,还是……”
“往家。”霍去病打断他,语气笃定。他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是那块刻着双胡杨的木牌,“你看,它也想回家了。”
阳光透过锦囊的缝隙,在木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胡杨的叶子。顾宁看着他指尖的薄茧抚过那些刻痕,忽然觉得,所谓归乡,或许不只是回到某个地方,而是确认身边的人会陪你走到终点。
船行半月,两岸的景色渐渐变了。雪原变成了草原,冻土冒出嫩绿的草芽,偶尔能看到牧民赶着羊群,远远地朝他们挥手。汉军士兵们不再紧绷着脸,有人拿出笛子吹奏,有人用石子在船板上画故乡的模样。
顾宁坐在船头,把沿途的见闻记在帛书上:“三月十七,过李陵台(今蒙古国境内),见牧民饮马,用皮囊盛酸乳,味烈而甘……”
霍去病凑过来看,忽然指着“李陵台”三个字:“这里是当年李陵屯兵的地方。”
顾宁的笔顿住了。他当然知道李陵——李广之孙,因孤军深入被俘,成了后世争议的“降将”。史书上寥寥数语,此刻却因这地名变得鲜活起来。
“他……也是个可怜人。”顾宁低声道。
霍去病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草原。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的狼尾剑,剑穗上的红缨在风中颤动,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
顾宁忽然明白,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那些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或许也曾有过不得已的苦衷;那些被捧上神坛的英雄,背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疲惫。
“别想了。”霍去病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指尖的寒意,“我们只要往前走就好。”
顾宁点点头,把帛书收好。船转过一道弯,前方忽然出现了成片的胡杨林——不是酒泉那种金红色,而是刚抽芽的嫩绿色,像无数把小扇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看,胡杨。”霍去病指着那些树,眼里有了笑意。
顾宁望着那片嫩绿,忽然想起他们的约定。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在不经意间实现。
…………
抵达朔方郡时,正赶上一场春雨。
细雨像牛毛似的,沾在城墙上的青苔上,润得城墙都透出股绿意。守将率着军民在城门口迎接,手里捧着酒坛,见了霍去病,“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将军凯旋,朔方百姓感念将军恩德!”
霍去病翻身下马,扶起守将,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有力:“起来吧,都是分内之事。”
顾宁跟在后面,看着那些捧着热茶的百姓,看着孩子们手里攥着的野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些人或许不知道漠北的凶险,不知道斡难河的冰冷,却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感激。
“顾参军,您也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宁回头,见是去年冬训时那个叫狗剩的士兵,如今已是个小队长,脸上的稚气褪了些,眼神却更亮了。
“你娘还好吗?”顾宁笑着问。
“好!好得很!”狗剩挠着头,脸红了,“俺娘让俺给您带了双布鞋,说您在漠北肯定冻脚。”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纳得厚厚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暖意。
顾宁接过布鞋,指尖触到鞋底的防滑纹,忽然想起那个把旧铠甲捐出来的老妇人。原来有些善意,真的会像春雨一样,悄悄滋润着人心。
在朔方郡休整三日,大军继续南下。进入关中地界时,雨下得更大了,官道泥泞难行,马车陷在泥里,士兵们挽着袖子推车,号子声在雨幕中回荡。
顾宁的布鞋很快就湿透了,冷得他直打哆嗦。霍去病看在眼里,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上来。”
“将军自己骑吧。”顾宁摆手。
“少废话。”霍去病的语气不容置疑,却伸手把他拉上了马,“你要是病了,谁给我读军报?”
顾宁坐在前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味,混着雨水的清冽。马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暖得他心里发颤。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却抵不过身后那道目光的温度。
“将军,你说陛下会怎么赏我们?”顾宁没话找话,想掩饰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霍去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笑意,“或许会赏我几亩地,让我种胡杨。”
“那我就帮你浇水施肥。”顾宁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妥,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后背传过来,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
“好啊。”他说,“一言为定。”
雨越下越大,官道两旁的杨柳被洗得翠绿,枝条垂在水面上,画出一圈圈的波纹。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在雨幕中像幅水墨画。顾宁忽然觉得,这样的雨天也不错——能让疾驰的脚步慢下来,能让紧绷的心弦松一松,能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个人的存在。
离长安还有十里时,雨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边,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映着往来行人的影子。
“快看!是霍将军的队伍!”有人指着他们,兴奋地喊道。
瞬间,街道两旁涌满了人,百姓们挥舞着手里的花枝,抛洒着谷物,嘴里喊着“将军威武”“大汉万岁”,声音震得顾宁耳朵发鸣。他看着那些激动得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孩子们举着的“霍”字小旗,忽然明白了霍去病那句“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真正含义。
家,从来不是一间屋子,而是这些人的笑脸,是这片土地的安宁。
霍去病勒住马,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前行。他的玄甲上还沾着漠北的泥点,脸上还有未愈的疤痕,却比任何时候都挺拔,都耀眼。顾宁坐在他身前,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侧脸,忽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多余了。
他们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用生命守护的长安。
而长安,也用最热烈的方式,拥抱了他们。
…………
将军府的槐树抽出了新叶,雨珠挂在叶尖上,像一串串水晶。顾宁坐在窗前,看着霍去病在庭院里练剑。
他的动作比以前慢了些,左臂的伤显然还没痊愈,可每一剑都更稳,更沉,带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狼尾剑划破空气,带起的风拂过新叶,簌簌作响,像在为他伴奏。
“歇会儿吧。”顾宁端着刚温好的米酒走出去,“陛下明日才召你入宫,不用这么急着练。”
霍去病收剑入鞘,接过酒盏,仰头喝了大半。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去,浸湿了领口,带着点野性的性感。
“习惯了。”他擦了擦嘴角,“在漠北时,每天不练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宁看着他左臂的绷带,上面还隐约透着点红:“伤口又疼了?”
“老毛病了。”霍去病不在意地摆摆手,“太医说过,阴雨天会这样。”
顾宁没说话,只是转身回房,取来伤药。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霍去病的绷带——伤口果然有些红肿,边缘的皮肉泛着不健康的粉色。
“忍忍。”他用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霍去病低头看着他,看着他认真的眉眼,看着他发间沾着的槐树叶,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在漠北时,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能挡下所有的刀箭,能劈开所有的险阻。可此刻,被这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有脆弱的时刻。
“顾宁。”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顾宁抬头,撞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那里映着庭院的新绿,映着他的影子,映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谢谢你。”霍去病说。
顾宁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包扎伤口,声音细若蚊蚋:“谢我什么?”
“谢你……”霍去病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谢你陪我回来。”
简单的七个字,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顾宁心里漾起圈圈涟漪。他想起在浚稽山的雪洞,在姑衍山的血泊,在斡难河的船头,那些生死相依的时刻,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我也谢谢你。”顾宁的声音有些哽咽,“谢你……让我找到了家。”
霍去病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他发间的槐树叶。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顾宁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躲开。
夜色渐浓,庭院里的虫鸣渐渐清晰起来。两人坐在石阶上,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听着远处坊市传来的隐约喧嚣。
月光透过新叶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宁靠在霍去病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米酒香,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真好。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权谋算计,只有安宁和温暖。
“明日入宫,陛下会不会……”顾宁有些担心。他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霍去病立下如此大功,汉武帝未必会全然放心。
“不用担心。”霍去病的声音很稳,“我所求的,从来不是高官厚禄。”
“那你求什么?”顾宁抬头问。
霍去病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月光,忽然笑了:“求一片胡杨林,求一个能一起看胡杨林的人。”
顾宁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滚烫的。他知道,他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长安的风雨或许还会袭来。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份彼此扶持的信任,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找到了彼此。
这就够了。
…………
未央宫的早朝比往常热闹了三分。
顾宁站在武将班列的末尾,看着霍去病跪在丹墀下,接受汉武帝的封赏。鎏金的圣旨展开,宣读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骠骑将军霍去病,北伐漠北,生擒单于,厥功至伟……特封大司马,赐食邑五千户,赏黄金百斤,锦缎千匹……”
朝臣们的目光落在霍去病身上,有羡慕,有敬畏,也有不易察觉的忌惮。顾宁捏紧了手里的笏板,指节泛白。他知道,这五千户食邑,百斤黄金,看似荣耀,实则是把双刃剑——它能让霍去病站得更高,也能让他摔得更惨。
“臣,谢陛下隆恩。”霍去病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汉武帝看着他,龙颜大悦,亲自走下丹墀,扶起他:“去病啊,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是大汉的脊梁!朕要为你设宴,款待百官,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汉有你这样的少年英雄!”
“陛下谬赞。”霍去病微微躬身,“臣不敢居功。此次大捷,全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臣只是尽了分内之事。”
顾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在朔方郡时,他对守将说“都是分内之事”。这个永远把功劳推给别人的少年,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士兵,那些在后方期盼的百姓。
退朝后,顾宁跟着霍去病走出未央宫。阳光穿过朱红的宫墙,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朝臣们纷纷上前祝贺,言语间满是恭维,霍去病只是淡淡点头,并不多言。
“将军,丞相之位空悬已久,陛下怕是有意让您……”一个老臣凑过来,话里有话。
霍去病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冷了下来:“老大人多虑了。臣只想做好大司马的本职,守护好大汉的边境。”
老臣的脸色僵了一下,讪讪地退开了。顾宁跟在后面,心里暗暗佩服——霍去病看似不谙朝堂,实则比谁都清醒。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也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宫宴设在晚上的长乐宫。华灯初上,宫灯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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