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营时,暮色已漫过辕门的戟楼。顾宁抱着陶罐跟在霍去病身后,一路撞见不少巡逻的士兵,都低着头匆匆行礼,目光却忍不住往他怀里的罐子上瞟——大概从没见过哪个记室敢在将军面前抱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把东西放我帐里。”霍去病掀帘时,帐内的油灯已经被点上,案上的军报堆得比早上更高了些,旁边还压着块刚送来的竹简,墨迹透着湿意。
顾宁应了声,将蜂蜜和葡萄酿放在案角,又把那柄鲨鱼皮匕首小心地挂在帐壁的挂钩上——离霍去病的长戟不远,看着倒像是一对。他转身想退出去,却被霍去病叫住。
“等等。”霍去病拿起案上那块湿竹简,眉头微蹙,“张文书抄的这份陇西粮草明细,你看看。”
顾宁心里一紧,连忙凑过去。竹简上的字是张文书的笔迹,工整却带着点老派的拖沓,记录着陇西郡运往朔方的粮草数目:“粟米五千石,麦三千石,秫米两千石……”
他一行行往下看,看到“押运官:李信,预计三日后抵朔方”时,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霍去病察觉到他的异样。
顾宁指着“三日后抵朔方”几个字,指尖有些发颤:“将军,不对。”
“哪里不对?”
“路程。”顾宁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脑海里的汉代交通图,“从陇西到朔方,走萧关古道最快也要五日,这还是车马无阻的情况。眼下春汛刚过,萧关以西的河桥被冲毁了大半,至少要多绕两日路——三日内绝不可能抵达。”
霍去病的眉头瞬间锁紧。他常年在边境征战,对路况比谁都清楚,只是军务繁杂,一时没细算。经顾宁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份明细上的日期错了?”
“不是错了,”顾宁的声音沉了下去,“是有人故意写错。要么是押运官虚报行程,要么……是有人想借‘延误’做文章。”
最后几个字出口,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映得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粮草延误在军中是大事,尤其朔方正缺粮,若是三日后见不到粮草,士兵们的士气必然受挫。而负责押运的李信,是李广的旧部——李广去年因失期自刎,李家子弟对朝廷本就心存芥蒂,若是此时被扣上“延误军粮”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张文书呢?”霍去病的声音冷了几分。
“刚回文书营了。”
“去把他叫来。”
顾宁应声转身,刚掀帘就撞见张文书提着灯笼走来,脸上带着点不安:“将军,老臣正想……”
“进来。”霍去病的声音打断了他。
张文书走进帐,看到案上的竹简,脸色顿时白了:“将军,这……”
“这日期是你抄错了,还是原报上就错了?”霍去病盯着他。
张文书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面:“回将军,原报上就是‘三日后’……老臣抄的时候觉得不对劲,可想着是郡府送来的文书,应当不会错,就……”
“糊涂!”霍去病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怒意,“郡府的文书就不会错?去年雁门的军报,就是因为错了一个烽燧的位置,让三百士兵白白送了命!”
张文书浑身发抖,老泪都快下来了:“是老臣失职!老臣这就去重核!”
“来不及了。”顾宁忽然开口,“就算现在派人去追,也未必赶得上李信的队伍。不如……”他看向霍去病,眼里闪过一丝决断,“我们改了这日期。”
张文书猛地抬头:“改日期?这可是欺君之罪!”
“不是欺君。”顾宁看向霍去病,目光恳切,“我们在原报上添注‘因河桥损毁,需延误两日’,再以将军的名义加急送一份到朔方,让那边提前有个准备。同时派人快马去追李信,告诉他实情——这样既不算谎报,又能避免祸端。”
霍去病盯着他看了半晌,琥珀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顾宁的法子算不上光明正大,却最稳妥,既保全了李家子弟,又稳住了朔方的军心。
“就按你说的办。”他忽然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张文书,你现在就去重抄,添注路况。顾宁,你跟着我写加急信。”
张文书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去拿竹简。顾宁则取过霍去病常用的狼毫,研好墨。
霍去病提笔蘸墨,在绢帛上写下:“朔方守将知悉,陇西粮草因河桥损毁,延误两日,望安抚士兵,静待补给……”他的字依旧刚硬,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急促,笔尖划过绢帛的声音在帐内格外清晰。
写完,他盖上自己的将军印,递给顾宁:“你亲自去驿站,让驿卒用快马送出去,交代他们,必须亲手交到朔方守将手里。”
“是!”顾宁接过绢帛,小心地卷好塞进怀里。
“等等。”霍去病叫住他,从案角拿起那罐蜂蜜,“把这个带上,路上冲水喝。”
顾宁愣了一下,接过蜂蜜罐。罐子还是温的,像是还带着帐内的暖意。他看着霍去病棱角分明的侧脸,忽然觉得,刚才那个发怒的将军和此刻递给他蜂蜜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多谢将军。”
出帐时,夜风带着露水的凉意。顾宁抱着蜂蜜罐往驿站跑,麻布短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路过文书营时,看到张文书还在灯下忙碌,竹简翻动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驿站的驿卒认得他是将军身边的人,不敢怠慢,立刻备了快马。顾宁把绢帛交给驿卒头目,再三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守将手里,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头目拍着胸脯保证:“顾先生放心,耽误了军报,小的提头来见!”
看着快马消失在夜色里,顾宁才松了口气。他靠在驿站的柱子上,摸出怀里的蜂蜜罐,打开盖子闻了闻。清甜的香气混着夜风钻进鼻子里,驱散了不少寒意。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长安西市,霍去病替他擦嘴角芝麻的样子,想起他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心跳又有些乱了。
这个人,看似冷硬如铁,骨子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温软。
往回走时,营里的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大多数帐篷都熄了灯,只有主帐的油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星。
顾宁走到主帐外,犹豫了一下,没进去。他站在帐外听了听,里面传来翻动竹简的声音,还有霍去病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大概是下午在西市吹了风。
他想起怀里的蜂蜜罐,转身往伙夫营走去。
伙夫营还有人守着,见他来要热水,虽疑惑却还是给了。顾宁把蜂蜜倒进粗陶碗里,冲上热水,用勺子慢慢搅着。琥珀色的蜜液在水里化开,漾开一圈圈甜香。
端着蜂蜜水回到主帐时,帐帘没完全放下,留着一道缝。顾宁透过缝隙往里看,霍去病正趴在案上打盹,侧脸贴着冰凉的竹简,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都在琢磨军务。
顾宁放轻脚步走进去,把蜂蜜水放在案角,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看着霍去病眼下的青黑,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才二十岁啊。
本该是在长安斗鸡走狗、流连坊市的年纪,却要扛起保家卫国的重担,连睡个安稳觉都成了奢望。
他伸出手,想替对方把蹙着的眉头抚平,指尖快碰到时,又猛地缩了回来。
不能逾矩。
顾宁悄悄退到帐门口,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挂在帐壁的匕首——正是下午霍去病送他的那柄鲨鱼皮匕首。
“哐当”一声轻响,霍去病猛地惊醒,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是我,将军。”顾宁连忙捡起匕首,声音有些发紧,“我……我给您端了碗蜂蜜水。”
霍去病看清是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还没睡?”
“刚从驿站回来。”顾宁把蜂蜜水往他面前推了推,“您喝点吧,暖暖身子。”
霍去病看着那碗琥珀色的水,又看了看顾宁冻得发红的耳朵,沉默片刻,端起来喝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温润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真的驱散了不少倦意。他抬眼时,正好对上顾宁关切的目光,像只揣着心事的小兽,藏不住眼里的情绪。
“今天……多谢你。”霍去病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油灯的噼啪声盖过。
顾宁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是将军决断及时,不关我的事。”
霍去病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喝着蜂蜜水。帐内一时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顾宁站在原地,看着霍去病喝水的样子,忽然觉得,今晚的月色大概很好。虽然帐里看不到月亮,但他能想象到,月光正透过营里的缝隙,落在那些沉睡的士兵脸上,落在远处的辕门上,落在他和霍去病之间,这片刻的、难得的安静里。
“回去睡吧。”霍去病放下空碗,“明日还要抄军报。”
“是。”顾宁应了声,转身往外走。
走到帐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霍去病的声音:“顾宁。”
“嗯?”他回头。
“以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接告诉我。”霍去病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认真得让人心头发烫,“不用顾忌。”
顾宁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好。”
走出主帐,夜风带着露水的湿意吹过来,顾宁却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他摸了摸怀里的狼尾骨哨,又想起案上那碗空了的蜂蜜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好像……真的能为这个人做点什么了。
远处的天边,有几颗星星亮了起来,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顾宁深吸一口气,往自己的西帐走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在史书里仰望英雄的旁观者了。
他已经站在了这里,站在了霍去病的身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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