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自己变得很小很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与饥荒肆虐的年岁。
天地是一片昏黄,龟裂的大地蔓延到视野尽头。
村口矗立着两株虬结扭曲、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枝头站着几只目光贪-婪而冰冷的秃鹫,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树下,是一口黑黢黢的枯井。
井口如同大地张开的一张绝望的嘴。他知道那井里有什么——
荒年里,养不活的孩子,最后一点不忍心……
都会被投入这口井,求一个“干净”,免得被饿疯了的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那是连秃鹫都不再靠近的、最终的归宿。
小小的他,饿得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干,只剩下灼烧般的空虚和疼痛。
他踉跄着走向那歪脖子树,不是想投井,只是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那早已被无数人刮得光滑、甚至露出白森森木质的树干上,再抠下一点点、哪怕一丝丝能入口的树皮。
“嬷嬷……嬷嬷还在等……”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以及收养他的那个同样枯瘦如柴的老妇人微弱的气息。
他能触及的地方,早已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能塞进牙缝的木屑都没有。
绝望如同大风刮起的黄沙,快要淹没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住了昏黄的光线。
他勉强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
那人似乎朝他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牙,是在笑,但那笑容在昏黄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诡异,没有丝毫暖意。
然后,那人扬了扬手。
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一个沾着泥土,却在他眼中如同绝世珍宝般散发着诱-人光芒的……
番薯。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小小的他。
食物!
是真正的食物!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哑着嗓子挤出微弱的声音。
“……谢…谢谢你……我、我可以带给嬷嬷吃一点吗?就一点……”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递过来的番薯,而是一个猛然罩下来的、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麻袋!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天旋地转之间,那枯树、那枯井、那秃鹫、那拿着番薯的男人……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身体被粗暴拖拽的颠簸。
……
南宫月倏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透过窗棂,将室内陈设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他静静地躺着,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下意识地屈伸了一下手指——
那里还残留着梦中被麻袋粗糙纤维摩-擦的幻觉,引得指节微微抽搐了一下。
除此之外,心湖一片死寂,再无波澜。
又是这个梦。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今日竟已是他被禁足于这将军府的第三个月整。
那两颗干枯扭曲的歪脖子树,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这便是他对“家”的全部印象,荒诞而冰冷。
记忆里没有温暖的炊烟,没有父母的容颜,只有无尽的饥饿感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嬷嬷……
他心底划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随即被更深的无力感吞没。
那个自己都食不果腹、年老体衰的妇人,却在荒年灾月里硬是分出一口-活命的东西,拉扯着他这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他那时虽小,却记得自己曾攥着嬷嬷干枯的手指,很认真地许诺。
“嬷嬷,我以后一定给你养老送终。”
可笑。
他甚至没能等到嬷嬷老去。
那个拿着番薯、呲着一口白牙的男人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轻而易举地,用一個麻袋和一個虚假的承诺,将他拖入了另一重截然不同的命运漩涡。
一路颠簸,被卖入都城,从此与那片贫瘠却唯一的故土彻底断绝。
他甚至连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只模糊记得,家在很北很北的地方,在那片如今已被北狄铁蹄践踏、名为幽云十六州的广袤土地上的某一个角落。
具体是哪里?
不知道。
两棵歪脖子树,一口枯井。
南宫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自嘲弧度。
都说辞官归故里,可他南宫月倒好,如今削职困守于此,竟连一个可“归”的“故里”都没有。
天下之大,无一处是他的根。
这念头如冰针刺入胸腔,带来一种空旷而尖锐的痛楚。
他缓缓坐起身,目光投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四方天空,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沉静,仿佛方才那瞬间的脆弱与自嘲,从未发生过。
南宫月再无睡意,翻身坐起。
他依旧和衣而卧,这是多年沙场生涯烙下的习惯——
枕戈待旦,随时可能跃起迎敌或奔袭。
他无声地穿过寂静的卧房,步入空旷的正厅。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正北主位后方墙壁——
那柄通体乌沉、吞噬光线的短刃“黯尘”,依旧静悬于原处。
他驻足,默然良久,缓缓抬起手掌,并未真正触碰,只是遥遥地隔空抚过那冰冷的刀身。
一种奇异的感觉透过虚空传来,并非实质的温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萦绕不散的印记——
是无数战场烽火与鲜血浸染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是金铁交鸣的震颤,是生命骤然消逝的悲鸣……
种种气息交织,磅礴而冰冷,却又如流光泡影,如露如电,仿佛只是时空残留的一道幻影,触之即碎。
然而,比这刀锋更冷、比这幻影更沉重的,是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边疆隐忧。
虽临行前,他已与衡生和凌姐彻夜长谈,将北境种种可能、陛下或将采取的制衡之策,乃至狄人动向都一一推演剖析。
该布置的,似乎都已布置周全。
可心绪,却依旧难以真正安宁。
幽云十六州至今沦于敌手,此乃国朝之痛,更是北境永久的隐患。
失去那道横亘北地的天堑长城,狄人的铁蹄南下,便如入无人之境。
这几年,若非趁着狄人内部王庭纷争、无暇南顾的天赐良机,无数儿郎用血肉性命,硬是从强敌口中再次夺回了“镇北关”、“铁壁城”、“狼烟戍”等几处险要关隘,依山凭险重新构筑起一道血肉防线,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为边陲百姓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得以屯田修葺,积蓄那一点点可怜的元气,以备未来再战。
如今,天下方才吐露一丝太平气息,朝堂之上,那些“鸽鸣”之声便又甚嚣尘上,满足于眼前虚假安宁、苟安者大有人在,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念及此处,南宫月胸中便如堵了一块巨石,沉闷而滞涩。
可他如今身陷这四方庭院,耳目闭塞,外界军情政令皆不得与闻,空有满腔焦灼,却也只能在这深夜里,对着一柄旧刀徒然兴叹。
如今,除了相信那些他曾以性命相托、可交付后背的袍泽同僚,他还能做什么?
月光静静流淌,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而孤寂。
那柄名为“黯尘”的短刀,在清辉下沉默着,仿佛也一同承载了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与远虑。
正当他心神沉浸在这忪忪隐忧之中时,耳廓微动,一丝极其细微却熟悉的摩-擦声精准地钻入他的耳中,他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又了然的淡淡笑意。
是乌啼。
那匹骄傲的战马,又在用蹄子不耐烦地刨着马厩的地面,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声响。
这是在发泄被拘于方寸之地、不得驰骋的强烈不满。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悄无声息地快步向后院的马圈走去。
庭院深深,一片漆黑。
在他的令下,入夜后府中各处皆不掌灯,一是为节省用度,二则,他早已下令无需仆役深夜值守,皆可安歇。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
这府邸四周,乃至这庭院之内,自有人……
比他更“尽心”地替他“守着”。
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会替他看清这院里的一切风吹草动,自然,也包括他这位被禁足将军的一举一动。
他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浑不在意,只是径直走向马圈,去安抚他那匹同样被困于此的、寂寞的战友。
南宫月悄步走近马圈,那有节奏的刨蹄声果然戛然而止。
然而,乌啼并未如往常般亲昵地凑过来,反而猛地一甩头,别过脸去,直接将线条优美的马屁-股和一条不耐烦甩动着的长尾巴对准了他。
那意思简单又明确:
还是不出去是吧?
那就别来烦我。
南宫月见状,脸上冷硬的神色瞬间融化,竟露出几分近乎讨好的笑意。
他身形一闪,敏捷地绕到乌啼面前,好声好气地劝道:
“好姑娘,好乌啼,是我错了,是我错了……真真是委屈你了,跟着我在这四方院子里憋闷着,我知道你难受……”
乌啼从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气,甩了甩耳朵,漂亮的马眸里满是嫌弃,仿佛在说:
少来这套,没用的废话甭说!
南宫月只得继续赔着笑脸,伸手想摸-摸它的脖颈,却被它一扭头避开。
他讪讪地收回手,语气更加无奈:
“我也不想啊,乌啼,你知道的……可这不是……陛下的旨意嘛?咱们现在得乖乖的,好好表现,对不对?等风头过去了,我肯定带你出去撒开了跑!去大草原,去峡谷,去深山老林,你想跑多远就跑多远,怎么样?”
乌啼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无语和“我信你个鬼”的鄙夷——
老娘已经是匹历经沙场、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成熟战马了,你还拿这套骗小马驹的话术来糊弄我?
南宫月见它终于正眼看自己,立刻嘿嘿一笑,带着点耍无赖的得意:
“嘿,大美女,你终于肯理我啦?”
话音未落,乌啼毫无预兆地扬起后蹄,极其精准且力道适中地一蹄子踹在了南宫月的屁-股上!
“唔!”
南宫月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好在底盘稳,没真摔倒。
他揉着被踹的地方,哭笑不得。
乌啼却像是彻底泄了愤,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自顾自走到食槽旁,低头咀嚼起干草来。
一边嚼,一边还时不时嫌弃地用鼻子拱一拱有点干枯草料,发出不满的响鼻,彻底将那个空许承诺的主人晾在了一边,背影里都写着“莫挨老娘”四个大字。
南宫月看着乌啼那决绝的马屁-股,简直欲哭无泪,心里哀叹这日子没法过了,再这么关下去,别说打仗了,怕是连这唯一的老婆都要跟自己离婚了。
这怎么行!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匹跟他闹脾气的高傲战马,眉头紧锁,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天人交战。
最终,南宫月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为了他的“大美女”,今日非得搏上一搏!
乌啼,我们本作第一大美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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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乌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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