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脆响,惊散了茶馆檐角几只灰雀。说书人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素白扇面“唰”地展开,映着午后微醺的光。
“各位看官,昨日说尽那迷雾选灯,心光映姻缘。今日咱们移步那江南烟雨地,看一出水月镜花,魂梦相牵——此回,名为‘断桥残雪’。”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堂下茶客,仿佛透过氤氲茶气,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话说这西湖景致,四时不同,尤以冬雪为最。雪后初霁,断桥石阶半掩半露,阳面积雪消融,阴面残雪如链,远望桥似中断,故有‘断桥残雪’之名。景是绝景,却总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清。小老儿昔年游历至此,听闻一桩旧事,正应了这景中之魂。”
那是前朝某个冬日。杭州城里有位姓许的年轻画师,名唤丹青,擅画山水人物,尤工仕女,笔下女子总带三分缥缈之气,似不食人间烟火。他性情孤高,不慕权贵,唯爱流连湖光山色,捕捉那瞬息万变的光影神韵。
这一日,雪后放晴,许丹青背着画具,信步来到断桥。但见远山如黛,近水凝烟,断桥之上残雪皑皑,与灰白桥身、枯荷残梗交织成一幅天然水墨。他寻了个避风处,铺开宣纸,研墨调色,正要挥毫,目光却被桥中央一个孤寂的身影吸引。
那是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身形窈窕,背对着他,正凭栏望着湖面出神。寒风拂动她的裙摆与发丝,周遭游人往来,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遗世独立。最奇的是,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微光,与这雪后清冷的天地浑然一体。
许丹青心中一动,此情此景,此人此态,不正是他苦苦寻觅的画中真意?他连忙提笔,屏息凝神,将那道身影、那片残雪、那座孤桥,细细描摹下来。他画得极为投入,笔尖勾勒间,仿佛能感受到那女子身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忧伤。
说书人呷了口茶,扇子轻摇,带起一丝凉意:“许丹青作画,向来追求神似而非形似。可这一次,他笔下那女子的面容,虽只是侧影,却刻画得异常清晰、真切,仿佛早已深印脑海。连他自己画完,对着画中女子那含愁带怨的眉眼,都不由得怔住了。”
待他再抬头时,桥中央那白衣女子已不见踪影,仿佛方才一切只是雪光折射下的幻影。许丹青心中怅然若失,小心卷起画作,返回城中租住的小院。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案头那卷新画上。许丹青在灯下再次展画细观,越看越觉得画中女子栩栩如生,那眼神中的哀愁几乎要溢出来。他正凝神间,忽闻一阵极淡的、似兰非兰的幽香飘来。紧接着,画中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竟渐渐由虚化实,从纸面上袅袅升起,轻盈盈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许丹青惊得险些打翻油灯,却见那女子对他盈盈一拜,朱唇轻启,声音空灵似远处箫声:“妾身雪魄,惊扰公子了。”
原来,这女子并非凡人,乃是依附于断桥残雪意境中的一缕精魂。多年前,她曾是一位痴情女子,与心上人相约断桥,却因误会错过,最终在此郁郁而终。其执念不散,魂魄与这桥、这雪景相融,成了这西湖畔一道无形的伤心魂。寻常人看不见她,唯有心思纯净、灵犀通透之人,方能窥见其形。许丹青作画时全神贯注,心神与景致合一,无形中沟通了她的灵韵,竟将她“画”了出来,暂时赋予了形影。
“自此,每至夜深人静,月满西楼,雪魄便会现身,与许丹青品茗论画,诉说前尘。”说书人声音放缓,带着一丝唏嘘,“许丹青知其是魂,非但不惧,反而怜其痴情,敬其纯净。他笔下的人物,也因此愈发传神,带着一股动人心魄的灵气。而雪魄得他画意与真心相伴,魂体也凝实了许多,不再如最初那般缥缈。”
然而,好景不长。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断桥残雪之景渐失,雪魄的魂力也随之衰弱,现身的时间越来越短,身形也愈发淡薄。她告诉许丹青,自己依景而生,景消则魂散,待到西湖畔最后一抹残雪化尽,便是她彻底消散之时。
许丹青心急如焚,他尝试在院中堆雪,试图留住冬意,可人间春色岂是人力可阻?他又想方设法寻觅古籍中固魂之法,皆无所获。眼看雪魄一日比一日虚弱,那哀婉的眼神令他心碎。
一日,雪魄倚在窗边,望着院中初绽的桃花,幽幽道:“丹青,我本是该散去的魂,能得你相伴这些时日,已是侥幸。只是……心中尚有一愿未了。”
她说,当年与心上人错过,并非无缘,而是遭人设计。她魂困断桥,始终不知那人后来如何,是否也曾寻她,是否……另娶他人。这未解的谜团,成了她执念最深的一环。
“许丹青闻言,二话不说,便开始四处打听。”说书人语气凝重起来,“他根据雪魄提供的零星线索——那人的姓名、籍贯、当年可能穿的衣衫颜色,在杭州城内苦苦寻觅。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耗尽了盘缠,磨破了鞋底,遭尽白眼,却始终不肯放弃。”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月后,他竟真在城西一间破旧的茶寮里,找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翁。那老翁听闻“雪魄”之名,浑身剧震,老泪纵横。原来,他正是雪魄当年苦等的心上人!当年他赴约途中遭仇家拦截,身受重伤,流落异乡,待伤愈归来,已是数年之后,伊人早已香消玉殒。他悲痛欲绝,终身未娶,晚年回到杭州,只为离这断桥近一些。
许丹青带着老翁,连夜赶到断桥。此时虽已无雪,但夜色深沉,湖风凛冽。许丹青展开那幅画,凝聚心神,轻声呼唤雪魄之名。
画上微光流转,雪魄的身影艰难地凝聚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淡薄,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当她看到那垂垂老矣、却眼神未变的心上人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激烈质问。老翁颤巍巍地伸出手,虚抚着雪魄透明的脸颊,哽咽道:“雪妹……我……我来迟了……”
雪魄看着他满头的白发,脸上纵横的皱纹,眼中积蓄了数十年的哀怨与不甘,竟一点点化开,最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虚幻的脸颊滑落。那泪珠并非水滴,而是两粒闪烁着月华般清冷光辉的、圆润的珠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鲛人泣珠,魂断蓝桥……”说书人轻声喟叹,“精魂动情至深,泪落成珠,乃是天地奇景。而心中执念得解,便是魂归之时。”
雪魄的身影在月光下愈发透明,她看着老翁,又看向许丹青,嘴角泛起一抹释然解脱的微笑,轻声道:“原来……你没有负我。如此……我便安心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点点莹光,融入了西湖的夜风与月色之中,再无痕迹。只余下那两粒鲛珠,在桥面上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以及那幅画上,墨迹似乎也淡去了几分的白衣女子。
老翁拾起鲛珠,对着空荡荡的桥头,深深一揖。许丹青默然独立,心中百感交集。
说书人拿起醒木,却未拍下,只是轻轻摩挲着。
“后来,许丹青将那两粒鲛珠变卖,所得银钱一部分赠予那老翁安度晚年,一部分用以修复那幅《断桥残雪图》,将其珍藏。他自此画艺大进,名动江南,笔下却再难画出如雪魄那般灵韵逼人的女子。有人说,他是将一段情、一个魂,永远地留在了画里。”
“而那断桥,每逢雪后,总有人觉得,那残雪之中,似乎仍有一抹素白的身影,在等待着,守望着。”他缓缓放下醒木,“这‘断桥残雪,魂断蓝桥,鲛人泣珠’的故事,便到此为止了。”
茶馆内静默片刻,旋即响起低低的叹息与议论。说书人微微颔首,开始收拾家伙。
“明日……若各位有暇,小老儿或可说说,那美玉如何碎,芳魂如何消,月为何缺,花为何残。那‘玉碎香消,月缺花残’的故事,又是另一番肝肠寸断了。”
他背起褡裢,青衫背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市井烟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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