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声响,压下了茶馆外渐起的暮色。说书人青衫微动,指尖拂过扇骨,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如梅上雪的气息。
“各位看官,昨日听了那断桥残雪,鲛珠映魂,今日咱们换一处雕梁画栋,看那美玉如何碎,芳魂如何消——此回,名为‘玉碎香消’。”
他慢悠悠展开素白扇面,目光扫过台下,仿佛能穿透这京城的繁华,看到那深深庭院的寂寥。
“话说这江南繁华地,有座‘锦绣城’,城中有户姓谢的仕宦人家,累世清贵,诗礼传家。谢家这一代有位小姐,名唤芷玉,年方二八,生得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更兼性情温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被誉为‘锦绣城第一琵琶手’。”
谢家后园,有一方荷池,池畔建有一座精巧的“听香阁”。每逢月明之夜,芷玉常于阁中抚弄琵琶。弦音淙淙,如珠落玉盘,又如月下私语,常引得府中下人驻足聆听,连那池中游鱼,似乎也静默下来。
说书人呷了口茶,扇子轻点虚空,仿佛在勾勒那月下佳人的轮廓:“这芷玉小姐,虽生于富贵丛中,却无半分骄矜之气。她心中所慕,并非那王孙公子的富贵风流,而是纯粹的知音之意。她曾言,‘宁为知音碎,不向俗耳弹’。”
然而,这般人物,姻缘却不由己。谢家为攀附权贵,竟将芷玉许配给了城中权势煊赫的镇守太监冯保的侄儿,一个名叫冯奎的纨绔子弟。那冯奎不学无术,性情暴戾,只知斗鸡走狗,于音律文墨一窍不通。芷玉闻此婚讯,如遭雷击,终日以泪洗面,那阁中的琵琶声,也日渐染上了悲音。
婚期定在三月之后。一日,冯奎带着一群豪奴来谢家“拜访”,名义上是探望未来岳家,实则是炫耀威势。席间,他听闻芷玉琵琶绝妙,便借着酒意,非要她当众演奏一曲。
芷玉无奈,抱着心爱的紫檀木琵琶,来到前厅。她低眉信手,拨动琴弦,弹的却是一曲《汉宫秋月》,曲调哀婉凄清,如泣如诉,充满了对身世飘零、前途未卜的忧惧。
冯奎哪懂这些,只觉得曲调沉闷,不似他常听的靡靡之音,听得哈欠连天。末了,他竟拍案而起,粗声嚷道:“什么劳什子曲子,听得爷晦气!来人,把这破琵琶给我砸了,给谢小姐换把热闹的来!”
说书人声音一沉,手中折扇“唰”地合拢:“一旁豪奴如狼似虎上前,便要抢夺芷玉怀中琵琶。芷玉惊惶之下,紧抱不放,那是她母亲遗物,更是她半生寄托!争夺间,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紫檀木琵琶竟被硬生生掰断!琴弦崩裂,碎片四溅。
“玉碎——”说书人长叹一声,“碎的又何止是琵琶?”
芷玉看着地上琵琶残骸,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子晃了晃,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点点猩红溅在破碎的琴木与她素白的衣裙上,触目惊心。她指着冯奎,眼中尽是绝望与愤恨,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软软地倒了下去。
“香消——”说书人语气沉痛,“这一倒,便再未能起身。”
谢家乱作一团,急忙请医延药。可芷玉这是心病骤发,郁结于胸,药石罔效。不过三五日功夫,昔日锦绣堆里娇养出的玉人儿,便已憔悴得脱了形,气若游丝。
说书人拿起那块素白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仿佛要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悲悯。
“那一夜,正是月缺之时。天边一钩残月,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洒在芷玉毫无血色的脸上。院中她平日最爱的几株玉兰,不知何故,竟也在夜风中纷纷凋落,花瓣零落成泥。”
芷玉自知大限将至,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守在床前垂泪的贴身丫鬟道:“将我……与那琵琶残片……一同葬于听香阁畔的梅树下……我生不能自主,死……但求清净……”
言毕,她望着窗外那残缺的月亮,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清泪,香魂一缕,随风而散。
“月缺花残,雨恨云愁。”说书人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怅惘,“好好一个才情兼备的佳人,便这般玉碎香消,零落成尘。谢家悔之晚矣,却也不敢开罪冯家,只得依她遗言,悄悄将芷玉与那琵琶碎片一同薄葬于听香阁畔。”
自那以后,谢家便渐渐衰败下去。而那听香阁,也成了府中禁忌之地,人迹罕至。只是每逢月缺之夜,或是细雨绵绵之时,阁畔梅树下,总隐隐有琵琶声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芷玉的魂魄,依旧抱着她那破碎的琵琶,在弹奏着未尽的哀曲。
“更有那多情的下人传言,曾于雾霭朦胧间,见一素衣女子身影,怀抱虚影,独坐梅下,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雨恨云愁’。”
说书人说到这里,默然片刻,将手中折扇与醒木并置。
“这‘玉碎香消,月缺花残,雨恨云愁’的故事,便到此为止。可见这世间,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纵有绝世才貌,若所托非人,遇人不淑,也难免落得个凄凉收场。”
他抬眼看着窗外已然降临的夜色,以及天边那弯细细的月牙。
“明日……若风露清寂,小老儿或可说说,那失群的孤雁,独钓的寒江,又是何等光景。那‘孤雁失群,寒江独钓’的意味,或许更为苍凉一些。”
他不再多言,背起青布褡裢,那微驼的背影缓缓融入华灯初上的街市,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缀在这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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