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攸不通水性,激流如同玩弄一叶浮萍,裹挟着他、推着他狠狠撞上暗处硬物,浊流随之呛入口鼻。在几个浮沉间,他便被彻底吞没,意识也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面对如此湍急的水流,挣扎最是致命,非但徒增恐惧,更会急速耗尽体力。裴泠放松着身体,将头颈仰出水面,双足沉垂,如“坐”于激流之中。每当瞥见岩石或断木,她便蜷身蓄力,足底猛地一蹬,借力调整方向,避免撞伤。
暴雨依旧倾盆,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几乎令她睁不开眼。更兼今日大忌,众人皆着墨色祭服,此刻被泥水浸透更是难分彼此,辨认起来尤为困难。她一次次伸手,一次次将覆于水中者翻转辨察面目,却始终未见那张熟悉的面容。
“谢攸!!”
她高喊着他的名字,可声音却如同投入狂涛的一粒细沙,连自己都未能听清,便彻底消散在震耳欲聋的暴雨与洪流之中。
突然,水面之上,一个浮沉的黑影攫住了她的视线。
一顶熟悉的发冠。
裴泠立即游去,逆着水势,激流便如无形之手,一次次将她推向别处,每一寸前行都耗费着气力。
终于触到,一把翻转过来。
是他。是他。
紧绷的心弦终是松了松。
试图将他拖向岸边,可用尽全力,他却纹丝不动。她猛吸一口气,潜入浑浊的水下,这才发现他的袍角被一截断木死死勾住,遂抓住衣摆用力一扯,撕开的同时,激流瞬间卷住他的身体,眼看就要把他冲走。
裴泠心头一紧,立刻返身扑去,一手死死抠住河底岩石,另一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的脚踝。
她还在水下,胸腔里仅存的气息已灼烧殆尽,水流狂暴地冲击着,加上他身体的全部重量,她抓不住了。
在彻底脱力前,她松开了手,冲出水面。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谢攸已被激流卷出数丈,万幸被冲至一处由巨石形成的涡流区。湍急的水流在这里形成回旋,速度明显缓了下来。他被这股回流轻轻托起。
裴泠很快顺着水势游到他身边。
此处距岸不过两丈余,她一把攥住他的后领,侧身奋力向岸斜插而去。待到靠岸时,她已然力竭,连拖带拽地才把他弄上来。
不敢探他鼻息,她一手压额,一手抬颌,迅速清理他口鼻间的污泥水草,随即有节奏地按压他的胸膛。约莫二三十下后,谢攸猛地一颤。
裴泠立刻将他侧过来,拍击他的背心。他先是吐出一口水,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随后开始剧烈呛咳,直到将腹中积水尽数吐出。
见他终于恢复了呼吸,裴泠这才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抬手的劲都没有了。
谢攸咳到吐了为止,整个胸腔如同被烈火灼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痛感。
他艰难地抬起眼,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她脸上。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
方才那一番生死挣扎,彼此都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是瘫坐在泥泞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
良久,谢攸终于缓了过来,朝她挪近。
他看着她,虚弱地笑了笑,开口道:“你是来救我的,不是睿王,是我。”
暴雨如注,喧嚣地吞噬了他的声音。裴泠其实听不真切,但从他翕动的唇形间已读懂了全部。
倏然,谢攸抬手,掌心贴住她湿透的颈后,将她轻轻揽近。失了血色的唇贴上她冰凉的耳廓,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救睿王的人很多,但我没有,我只有你。”他略顿,嗓音低哑,却不容置疑,“承认罢,你害怕我死,你在乎我。”
言讫,他松开她,望进她眼底,笑着。
裴泠忽地抬手,也扣住他的后颈,拉近,对着他耳畔扬声道:“你清醒一点!”
谢攸被这声波震得偏过头去,下意识用手捂住耳朵揉了揉。可随即,他便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酣畅的愉悦,在滂沱雨声中弥漫开来。
她白他一眼,尔后利落起身,目光沉静地扫视四周。
此前她并未来过钟山,对此地地形知之甚少。前方激流奔腾咆哮,多处山体滑坡,泥土与断木混杂着倾泻而下,此刻若强行下山,无异于自寻死路。
裴泠屈膝蹲下,平视他,声音沉稳:“现在下山已无可能,我们必须往高处去,待雨歇水退,再寻路下山。”顿了顿,端详他苍白的脸色,“可还有力气爬山?”
“我行的。”
话音才落,谢攸便咬牙踉跄着站起。
虽已至夏季,但被冷雨浇透,又经溺水挣扎,寒意早已浸透骨髓,人已是有些撑不住了。
他方才站定,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再度栽倒。
裴泠托住他的臂弯,帮他稳住身形。
两人便这般相互扶持着,在瓢泼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行去。
才攀上一处高坡,抬眼便见前方树下倚着两道身影。
裴泠目光一凝:“殿下?”
顾奎闻声抬首,顿时喜出望外:“裴镇抚使!谢学宪!”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谢天谢地,总算遇到人了!”
裴泠望向蜷在顾奎怀中双目紧闭的朱承昌,问道:“殿下情况如何?”
“殿下被激流冲撞导致昏迷,”顾奎收紧环抱的手臂,“我与一名孝陵卫拼死将殿下救上岸,那卫士已下山求援,我们便在此处暂避,等候救援。”
裴泠走过去,俯身探查,见朱承昌唇色泛白,当即摇头:“不能等了,再淋下去人会失温的,你可知我们现下在钟山何处,附近有无可以栖身之所?”
顾奎登时心焦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从此处再往上约莫半个时辰路程,便是钟山茶坞,那里有屋舍可以避雨!”
裴泠点头:“事不宜迟,即刻动身,我等轮流背负殿下,务必在天黑前抵达。”
三人轮流驮着朱承昌,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原本半个时辰便能到达的路程,耗费了他们近两个时辰。待终于望见钟山茶坞的轮廓时,天已彻底黑透。
因着太祖忌辰,整个钟山早已清场封山,此刻茶坞里空寂无人。但好在这是皇室茶园,归南京司礼监管辖,规制完备。她逐间检视,见有三间值房,虽陈设简单却床榻俱全,还另有厨房、浴房等一应生活所需。最令人庆幸的是,因茶叶烘焙需要,库房里木柴堆积如山——在这寒雨之夜,最紧要之物莫过于木头,他们急需生火。
裴泠动作麻利,很快生起了灶火,众人皆围坐取暖。
朱承昌虽已醒转,却仍目光涣散,身形僵直,缩在离火源最远的角落微微发颤。
见他这般情状,裴泠便转向顾奎问道:“殿下这是?”
顾奎低声回禀:“裴镇抚使有所不知,殿下幼时曾遭过水厄,自此对水有极深的畏惧,便是寻常沐浴也需格外小心,日常多以拭身代之。今日这般暴雨,恐是触动了旧时记忆,才致殿下一时失控奔走,后又坠入激流,受惊过度,是以至今心神未定。”
谢攸若有所悟:“如此说来,王府庭院中不见水景,也是缘于此故?”
“正是如此。”顾奎缓缓颔首。
裴泠知晓他不喜水景,却未料根源在此。一位皇子在幼时失足落水,在宫女太监如云、十步一哨的后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她按下未表,只道:
“适才查看时,见值房内存有几件干净衣物,长史且先带殿下更衣,以免寒气侵体,引发高热。”
“好好,”顾奎应着声,转头轻拍朱承昌肩头,“殿下,睿王殿下,让臣带您换身干爽衣裳可好?”
朱承昌睫毛微颤,恍若大梦初醒,茫然四顾:“长史?我们……我们这是身在何处啊?”
顾奎温言解释:“回殿下,此前大忌礼毕,您独自一人闯入山中,不幸为激流所卷。臣奋力将您救起后,幸得裴镇抚使与谢学宪相助,三人轮流背负,方将您送至这钟山茶坞暂避。”
“裴泠?”
“是,裴镇抚使就在此处。”顾奎立刻侧身让开视线。
两人的目光穿过灶膛里跃动的火光,悄然交汇。
朱承昌定定地凝视她片刻,说道:“你还是来了啊。”
顾奎见状,连忙在一旁温声补充:“殿下落水时情况危急,裴镇抚使见状,想来也是奋不顾身跃入激流了。”
朱承昌闻言,不再说什么,略一抬手示意,顾奎连忙上前稳稳搀住,随后步履蹒跚地踏出厨房。
灶间霎时静了下来,唯余柴火偶尔的噼啪轻响,在两人之间回荡。
裴泠信手拾起一根柴薪,拨了拨跃动的烛芯,暖黄光晕在脸上一明一暗。
“你也去换一身。”她说。
“你先去,我还好。”谢攸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喷嚏便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裴泠侧首看他,笑了笑:“还逞强?”
“好罢,”他顿一顿,“那我去了。”
她轻轻应了个“去”字,便回头继续拨弄灶中柴火。
谢攸依言朝外走,状似无意地仰首瞥向门外,见那二人身影已消失在转角,便忽地折返,如一阵疾风凑近,在她颊边落下轻如点水的一吻。
不待她反应,他已猛地弹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厨房,身影倏忽没入暗夜之中。
裴泠拨弄柴火的手顿住,抬起头时,只来得及瞥见那道仓促逃开的背影,在转角一闪而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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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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