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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不,他没有做梦,那都是真的。她竟真的薄情至此,对他行始乱终弃之事,心中虽万般不愿,却也只能逼迫自己认清这现实。

然而转念一想:即便是她一时兴起的玩物,这兴致既起了一次,安知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露水情缘,岂能一回便休?纵使她心中无他,至少对他存着几分兴味——无论是何种兴味,只要有,便够了。

翌日裴泠晨起,推窗欲透新气,却见庭院中立着一位穿着清凉的俏公子。

谢攸一身夏衫,衣襟松垮地敞开三分,恰露一段如玉锁骨。微风掠过,那襟袖微漾,隐隐透出底下清韧的薄肌轮廓。

她心下暗忖:亏得是夏日,但凡换个季节,穿这一身在此卖弄风情,她倒要看看他能立多久。

裴泠手腕一沉,“砰”地将窗扉合拢。

如此在庭院里晃悠来晃悠去地捱过了两日,竟是半点效用也无。谢攸静下心来细想,许是自己这般作态着实矫揉,落在她眼里,怕只是一场笑话,又如何能撩动她的心弦?如今看来,这狐媚之术原也讲究天赋,既要做得不着痕迹,又需暗藏万种风情,其中的火候拿捏,实在是大不易。

这日晚膳时分,二人依礼对坐。

谢攸捧着碗,忽似无意般提起:“近日偶读五代词作,孙光宪一首《谒金门》,读来颇觉心绪翻涌。”

略一沉吟,他便曼声吟哦:“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词句吟罢,他抬眼望向对面,“镇抚使可知,此词所叹为何?”

裴泠眼睫未抬,只将一箸清笋送入口中,待细嚼慢咽后,方淡声道:“食不言。”

谢攸置若罔闻,续道:“词人于扬州曾邂逅一场艳遇,也曾付出片刻感情。然于他而言,这段情缘不过是年少轻狂的一处风景,浅尝辄止便已足够,又何须倾注真心?既未付出真心,离别时自然毫无感伤。将那曾伴左右的佳人轻易抛却,是他不暇思索的选择。他去得急切,走得干脆,江上满帆,长风疾送。他自以为无所留恋,可既无留恋,又何必催舟疾行?”言着,意味深长地觑她一眼。

裴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只因他心中畏惧——畏那良心对薄情的拷问,更畏见佳人那双含怨带恨的泪眼。于是他说他羡慕江上成双成对的彩鸳,而他却像那孤单的鸾鸟,只身一人。看似有些许悔意,然则既有悔,又为何要走?为何不肯回头?所谓的不舍,无非是自欺之言,待得抵达千里之外,他便将另启新篇。此别之决绝,道尽的乃是惊心动魄的薄情。”谢攸长叹一口气,“留不住啊,终究是留不住的。”

“说完了?”

他微微一笑,似春风拂面:“不知镇抚使对此词,可有高见?”

“并无。”裴泠漠然一答,便继续吃起来。

谢攸岂肯轻易作罢,不依不饶地追问:“镇抚使学贯古今,怎会毫无见解?在下愿闻其详。”

“我只想安静用饭。”

“既如此,”他从善如流,随即话锋一转,语带暗示,“不若晚些时候,我亲至镇抚使房中,再与镇抚使细细探讨这词中深意,如何?”

“不如何。”裴泠撂下箸,发出清脆一响,“学宪大人,你何时才能清醒些?”

“清醒不了,”谢攸答得果断,倾身向前,又道,“一见到你,便总想起些……不该想的事。你说,那会是些什么事呢?”

裴泠闻言忍不住扶了扶额,再抬眼时,眸色已含警告:“再口无遮拦,休怪我不客气。”

“如何不客气?”他非但不惧,反而迎着她的目光,“在何处不客气?”

话音未落,裴泠已倏然起身,行至他面前,低头道:“就这样不客气。”言讫,抄起手边汤勺,照着他脑门便是一记。

“啊!”谢攸额上吃痛,抽了口凉气,忙抬手按着那处。待转头看她,哪里还有人影。

也是自这顿饭罢,敢信么,他竟再未能与她说上一句话。莫说交谈,便是远远望见身影的机会,都再也不曾有过。

存心避而不见?存心装聋作哑?

她越是这样,他偏要迎难而上,心底那点执念也反被激得愈发顽固。

纵使是一块寒冰,他也要捂热!纵使是一棵铁树,他也要等到花开!

*

江南梅天已至,近日来,南京城都浸在泼天雨幕之中。

谢攸生于北地,头一遭领教梅雨季的威力,只觉水汽无孔不入,木案桌椅摸上去皆浮着一层湿漉漉的凉意,即便深居室内,衣衫也难逃潮气纠缠。待上值时听高教授谈及,方知今岁梅汛尤剧,远胜往年,以致长江水势猛涨,直逼警界之线,工部正急遣员役,昼夜加固各处江堤河防。

除却防洪重任,南京官员尚有一桩仪典攸关,即太祖皇帝忌辰。因京畿北移,天子难以亲临致祭,故谒祭孝陵之责,便委于南京守备诸臣:守备太监王牧、丰城侯李琰、兵部尚书薛彻共主其事,南京六部堂官及各司主官亦需齐集陪祭。

这也是裴泠在南京的最后一件事,此间事了,便要启程北上。

大忌前日,孝陵卫封山清场,至正日,天公虽未降雨,然浓云垂野,阴霾四合,俨然山雨欲来之象。

众官员皆头戴乌纱,身着玄色祭服,腰束乌角带,足踏黑靴,自下马坊处便屏息整冠,依序下轿,列队以待入陵。

正移步间,不知谁低呼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竟见远处燕雀湖水势漫溢,湖面倍阔,岸杉半没,已然一片泽国景象。大家虽肃立仪容,心下难免惴惴,无不暗祈祭祀早毕,切莫再遭天雨。

谢攸随着应天府尹缓步而行,与前方裴泠相隔数丈之距。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待大忌过后,一定要把她逮住。

众人穿过高耸的大金门,神道延展于前,两侧石兽巍然峙立,头顶恰有惊雷低徊,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森然之气。

石兽尽头,神道折向北,一对望柱之后,现出两对披甲执锐的武将和两对冠冕捧笏的文臣。再往前行,穿过棂星门,踏上御河桥,抬首望去,便见朱墙金瓦的孝陵殿宇倚紫金山巍巍而立,在阴沉天幕下更显恢弘。

官员们鱼贯入文武方门,过享殿前门,依礼制驻足殿前广场,按品级序列。三位主祭官并睿王朱承昌,则趋步入享殿,完成献祭、读祝等仪典。

巳时,钟磬声起,众官员齐向大殿行三跪九叩之礼,玄色祭服如墨云翻涌。

约莫一个时辰仪式终了,未久,正待散班,忽闻惊雷炸响,众人仰首之际,滂沱大雨已劈头盖脸地浇下。

这雨来得又猛又急,不过喘息之间,在场官员皆被淋得透湿,祭袍紧贴身躯,步履匆忙地向外退去。

谢攸本就立在稍后些的位置,特意停驻,待裴泠行至身前,便极为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

“镇抚使,几日未见,别来无恙啊。”话音未落,雨水早已倒灌进口中,他只得侧过头,有些狼狈地吐掉。

裴泠连眼角余光都未扫过去,径直提步向前。

待谢攸转回脸来,眼前只余一片水帘迷蒙,那道身影早已穿过雨幕走到前头去了。他赶紧抬手用湿透的袖口胡乱抹了把脸,快步追上去。

那厢朱承昌负手立于享殿檐下,望着殿外骤雨,蹙紧了眉,吩咐左右:“快备伞。”

侍从正要动作,丰城侯李琰已上前半步:“睿王殿下恕罪,享殿重地,依制不得张盖,恐违礼法。”

王牧自后方缓步而来:“大忌已过,雨势甚急,不必拘泥了,给殿下张伞罢。”

李琰听后便不再多言,侧身让开。

侍从手中大伞“唰”地张开,将朱承昌周身护得严实,一行人步入暴雨之中。

南京城怕是几十年也未曾有过这样大的雨了,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砸在身上竟隐隐作痛。

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片混沌的怒涛,伞在此时已形同虚设,狂风卷着雨水,一波接一波泼溅进来,蛮横地全往脸上抽,令人窒息。

走出不过几步,朱承昌突然顿住。

身后撑伞侍从险些撞上去,一行人随之也硬生生刹住脚步,在雨中僵滞着。

王牧毕竟年事已高,经此一淋,已是面无人色,全靠桂谨恩在旁死死搀扶,才勉强站稳。

“殿下,”兵部尚书薛彻眼睛都睁不开了,扯着嗓子,声音透出焦急,“雨势太大,我们需快些出去啊!”

朱承昌充耳不闻,猝然一扬手,竟将侍从紧握的伞盖“啪”地打落在地,旋即像是挣脱了束缚般,不管不顾地撞进疾风骤雨里,一转眼就奔到了文武方门。

众人对此毫无防备,面面相觑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追。

刚穿过券门的谢攸只觉眼角余光中,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猛地窜出,不及辨认,那人已一个急转,彻底隐入道旁的密林深处,踪迹全无。

后方惊呼乍起:“殿下!睿王殿下——!”

声未落,裴泠率先反应,疾追而出。谢攸几乎不假思索地跟着她,也一头扎了进去。数十孝陵卫见状,当即紧随。刹那间,这道突如其来的变故,竟引得一群人呼啦啦地全扑向了幽深林莽。

暴雨洗礼后的钟山已是满目疮痍,与先前判若两地。众人一路攀援而上,但见多处山体崩塌,山路被冲毁,泥石横流间,更添了几道新生的激流,浊浪奔腾。

先前候在外头的顾长史已率领一众王府护卫匆匆赶来接应。待终于追上睿王朱承昌时,竟见他正抱头蹲在一处滑坡形成的断崖顶端,脚下便是轰鸣作响的湍急水流。

众人还不及反应,朱承昌足下泥土突然塌了下去,只见玄色祭服在激流上空一闪,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下——!”顾长史凄声高呼,冲到崖边,一咬牙跳了下去。

几乎同时,数名孝陵卫也接连没入水中。沉重的落水声此起彼伏,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惊心。

越来越多的人赶到,谢攸被人流裹挟着,踉跄间被推搡至崖畔,正待稳住身形,后背却猛地传来一股巨力——一名急于跳下的王府护卫将他结结实实一撞!他顿时重心全失,眼前天地倒转,伴着四溅的水花,一同栽进了湍流。

裴泠本立在崖边,直到看清那道挣扎沉浮的身影,下一瞬,也毫不犹豫地飞身跃下,没入汹涌浑黄之中。

崖上人群彻底大乱。

引用孙光宪《谒金门》

参考《中国最美古诗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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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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