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像是陷落在了永不见天日的深海里。
遥远、深沉、不见任何一丝光亮。
耳边似乎飘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些熟悉，却又遥远得让人抓不住痕迹。
老者的话语还在耳边漂泊，清晰得像是就发生在昨日，但又缥缈得又让人记不清具体的年头。
——靳见驰都快忘记那是什么时候对他说过的话了，那些在赫里星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了……
但是……
老者皱得塌缩的眼皮覆盖着眼睛，语气不快，慢慢缓缓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靳见驰那时候，也确实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人总是要分别的，”老者披着圣所统一的浅灰色披肩，佝偻着的腰在靳见驰早已高大的身高下更显弯曲，“不能因为不愿，就打破命运早已划定好的尺度。”
这样类似的话那段时间有不少人都跟他说过，其中大部分都是圣所不同的教习老师。
但他手插着兜，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看着坐在矮凳上的老者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说：
“凭什么？你规定的？”
他那时候的脾气很差，表情拽得不可一世，纯纯是奔着气死所有人去的。
但是老者没跟他计较，只是轻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像是老树上干燥皴裂的树皮。
老人的话音很轻，语气里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责备。
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以后会明白的。”
那时候的靳见驰跟现在不太一样，他很小就来到了赫里星圣所，在谢时谏也出现在这里之前，他已经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再小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比天还大了——毕竟也没几个孩子会去琢磨天究竟有多大。
连靳见驰也不能免俗，说到底，再厉害的哨兵，在觉醒之前也只是一个孩子，哪怕是一个不太一般的孩子。
他也会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感到孤独、感到困惑，也许也曾痛苦过，但对于他们那般年纪大的孩子，还并不能理解痛苦这样过于深刻、复杂的感情。
他只知道那时候他很难受，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对劲的。
他的心就像是坏掉了一样，撕扯着、啃噬着他的情绪，像是被诅咒了一般让他不得其所。
也许是因为从小孤苦伶仃的经历，又或者是作为待觉醒的黑暗哨兵的自我保护能力，他总是没办法理解那种感觉。
他只认为自己是在烦躁，烦躁圣所对他的隐瞒，烦躁谢时谏的离去，以及……对对方不告而别的焦虑。
他从始至终都觉得那是不应该的，以他和谢时谏形影不离的……关系，他是不会就这样那么简单地就离开的。
……连个招呼都不打。
其实他自己现在偶尔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那时候简直幼稚、执拗得可笑，赫里星圣所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但也会比这种想法多一个不纯粹的棘手——他那时候的阴晴不定对于圣来说是真的棘手，毕竟他连炸楼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但靳见驰那时候是真的……有些无措。
赫里星圣所相知相伴的日子像是虚假的一样，还没让他尝到甜头，就急匆匆地宣告了结束。
让他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漂浮无依的模样。
一些刻板印象里，哨兵应该是冷硬如冰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全星际都找不出第二个的黑暗哨兵。
但哨兵也是人，是肉做的人。
在正式觉醒成黑暗哨兵之前，他也只是一个……刚刚伤心过的孩子。
他还没有从阴霾之中走出来，就要被迫进入另一片阴影。
他不是一个不坚强的人，但也没那么刚硬，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谢时谏。
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听说过对方的消息了。
他总觉得是圣所故意的。
故意让他们分别，又故意斩断他们之间的全部联系。
圣所图什么呢？
靳见驰那时候总是想不明白。
但后来去了边境星，逐渐不再执着那么多不知所谓的事时，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他们见不得别人太过舒心顺意，也不想放弃手里既得的利益，让它们像手心里的流沙一样逃走。
答案或许总有出入，但他们总归没安什么好心就是了。
放下一段往事、放下一段回忆需要很大的勇气，靳见驰不知道谢时谏是不是这样勇敢的人，反正他——
——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
意识还是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就算现在心里憋了一口发不出来的火，也很难让他清醒过来。
就像是当初在圣所被所有人阻拦的时候一样，百般心思万般思绪都不得其所，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就连潜意识都是浑浊的，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一股像是毒药般的精神力裹挟着他的意识，带着他不断下沉。
粘腻的触觉包裹着他的感知，一味地纠缠着他的脑海，恨不得让他沉沦着再也醒不过来。
可是……
不对。
……
有哪里不对。
……
意识黏稠模糊，一阵昏黑。
……他忘记了什么呢？
忘记了……
……
“铛！”
刺耳的声响。
利刃相撞，带着冷意擦过脸侧，带起一片温热猩红的液体。
他闻到了。
鲜血的味道。
……还有。
还有……
一阵温和如春风的气息。
……
……
那是谁？
是……
——靳见驰猛地睁开了眼睛！
精神海被粗暴撕裂的剧痛余波仍未散去，心脏每一次有力的搏动都带来细密的、电击般的痉挛。
身体不再听从使唤，被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重重禁锢，连一手指都难以移动分毫，唯有冰冷的感知异常清晰。
但是……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一点情绪，浑身的精神力像是不受控制般骤然暴走，疯犬狂奔般像四周发散，扫荡过走廊的每一寸角落！
紊乱破碎的精神波纹冲击的方向，爆起一声不堪重负、仿佛空气被巨力绞断的巨大轰鸣！
用短刃抵着突然夺刀发难的谢时谏时，维珀因为这一声巨大的冲击，差点连手上的刀都没握稳。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刀刃相交碰撞出一声激响，维珀手里的刀紧紧抵着谢时谏手里突然被他夺下来的短刃，对方看着他的眼神早已变得冰凉。
维珀的神色不再像之前那么游刃有余，脸上的神情有些冰冷，但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是盯着谢时谏，带着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在感受到那一阵熟悉的精神力时，谢时谏先是心中下意识一怔，但很快他也明显发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注意力一下子从身前的人身上转移开。
维珀捕捉到了他脸上忽然变得有些焦灼的神情，那对薄唇轻轻嗫嚅了一下，似乎是想呼唤那个名字。
但声音还没出口就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合适。
不能让他分心。
手上感触到的力度不知不觉地加重，谢时谏的注意力又被拉了回来。
他抬起那双黑眸，眼神中多了明显的不耐烦。
这是他重来不会有的情绪，即便有，也不会轻易显露在脸上。
应付塔那群老狐狸需要拿出比平时多很多的精力，任何一点多余的神色都容易被他们拿出来做文章。
谢时谏不喜欢麻烦，但偏偏他又很会应付麻烦。
他总有能力想出办法，去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事情。
就像现在，他知道最令人厌恶的东西是什么。
谢时谏的手腕也跟着发力，两把短刃利刃相交，谁也不让着谁。
曾经在塔的时候，派系纠纷的时候，理事会所有人里除了吉纳维芙，站得最中立的就是维珀。
但现在想想他暗中所做、又在今天表现出来的一切——
他早在最初就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谢时谏指节暗暗发力，想改变刀尖的方向直直对准维珀的手腕刺进去——
但奇怪的是，下一秒，维珀身体倏地一僵，手上的动作骤然顿了顿。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谢时谏手里短刃的刀锋猛一发力，顺着对面的那一把利刃的刀锋狠狠划下去，发出一阵刺耳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鲜血随着短刃落地的脆响倏地炸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砸开点点红斑。
谢时谏维持着手上挥刀的动作，脖颈上的血污早已将洁净的衣领染脏，但白皙的脸上却并不见半分狼狈。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维珀捂着额头，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谢时谏垂眸抿了抿唇，抬步就打算绕过他去找靳见驰。
但还没等他迈出步子，就被地上声音有些喑哑的人喊住。
“等等——”
谢时谏根本没有任何停下脚步的打算。
维珀明明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所以紧接着，他又开口，“你看不出来吗？”
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笃定，一双不知何时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道清浅的身影。
“……他还认得出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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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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