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洒了墨汁,整个京城只有应天府衙前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魏良被应天府衙役押解着,穿过重重人群,走进了应天府大门。
府尹谢晦明面色沉凝,步履匆匆,正要下令将人直接带入审讯大堂,即刻开审,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谢大人,且慢。”
只见刑部侍郎王朗与大理寺少卿李崇并肩走了进来,他们身后并未带着大批随从,与之前在魏府门外争功抢人的架势截然不同。
两人步入灯火通明的审讯大堂,竟自顾自地在下首左右两侧的官椅上坐了下来,姿态从容。
仿佛只是前来旁听。
王朗整了整衣袖,率先开口,“谢大人,魏良你可以审,但此案已非你应天府一家之事。”
他打起了官腔,“我早已上奏天听,并急报御史台。依律,此案当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崇抚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错。在御史台的同僚抵达应天府之前,谢大人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他看着堂中的魏良,昔日的同僚,现在像个破抹布似的,半瘫半跪在那里,眼中除了冷漠,没有半分怜悯,
“至于魏良,暂且收押便是。”
谢晦明目光扫过二人,心知他们这是在魏府失了先手,此刻便搬出律例章程来拖延掣肘。
他冷笑一声,“二位大人说已上达天听,可有明旨?若无圣旨,本官依律审理京城要案,有何不可?难道要放任要犯在牢中安稳度日,延误案情?”
他语气强硬,显然不打算退让。
一时间,大堂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谢晦明猛地抓起惊堂木,重重拍下,
“升堂。”
“谢大人!”王朗霍然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圣旨未至,程序未明,你此刻升堂,是想罔顾国法吗?!”
他的嗓音甚至盖过和扼住了衙役们的声响。
李崇也紧跟着站起,脸上再无之前的从容,语气尖锐,“谢晦明!没有三司共审,你此刻开堂便是僭越。你若一意孤行,休怪我等即刻上本参奏。”
谢晦明缓缓扫过面色不善的二人,声音沉冷如铁,
“本官依律审理京城命案,二位再三阻挠,究竟意欲何为?”
王朗强自镇定地辩驳,“谢府尹此言差矣,本官何曾阻挠?不过是依律办事,提醒大人稍待三司会审的章程罢了,岂容你凭空污蔑。”
他甩袖坐下,“而且,我等已经提醒你,圣旨可在来的路上,是谢大人罔顾圣旨。”
大堂内的气氛甚至剑拔弩张。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高亢的通传,
“圣旨到——!”
一名风尘仆仆的传旨太监手持黄绢,大步踏入堂内。
堂上三人及一众衙役立刻跪伏接旨。
尖锐的嗓音在大堂中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天监监正魏良所涉案件,着应天府暂行收押,严加看管,待三司会审。钦此——”
“臣,领旨谢恩。”谢晦明叩首接旨,面色无波。
王朗与李崇对视一眼,嘴角皆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圣旨已下,谢晦明无法再坚持即刻审讯,只得沉声下令,“将人犯魏良,押入大牢,严加看守,待三司会审。”
他看着魏良被衙役押往大牢方向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端坐一旁老神在在的王朗与李崇,心中清楚,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等到御史台姗姗来迟,府尹谢晦明端坐于公案后已经两个时辰。
去而复返的刑部侍郎王朗和大理寺少卿李崇也醉醺醺回到应天府。
两旁持刀衙役如雁翅排开,肃杀之气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
“提人犯魏良。”谢晦明声音不高,玄色官袍在跃动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命令到达牢房,狱卒躬身领命,掏出那串黄铜钥匙,快步走向最里间那扇加固过的铁木牢门。
锁孔转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可就在“咔哒”一声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后,那沉重的铁锁非但未能开启,反而彻底锁死。
任凭狱卒如何用力转动,钥匙再也纹丝不动。
“这锁刚才还好好的。”狱卒首额角已见汗。
堂上来催,将眼前所见告知府尹,谢晦明当即赶到牢房。
谢晦明见状,眉头微蹙,“撬开。”
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役上前,用铁尺插入门缝试图强行别开。
然而那看似寻常的木制栏杆,此刻竟坚逾精钢,铁尺弯曲变形,木栏却连道划痕都未曾留下。
“邪了门了!”其中一名衙役脱口惊呼。
“给本官劈开。”谢晦明喝道。
另有一名手持利斧的衙役不信邪,抡圆了斧头狠狠劈下。
“铛——!”
金石交击之声震耳欲聋,斧刃与木栏碰撞处迸出一溜刺目的火星。那衙役被巨大的反震之力掀得倒退数步,低头一看,虎口已然震裂,鲜血直流。
“大人,这……这根本不像木头。”他握着手腕,声音发颤。
王朗在后方阴恻恻开口,“谢大人,连道牢门都打不开,还想审案?”
就在此时,牢房里好似有些不对劲。
“都退开!”陈实突然将众人阻在身后,头顶的油灯噼里啪啦作响,烛火陡然明颤。
众人这才看清,那些暗褐色的木纹竟在微微蠕动,如同活物。
牢房内,原本瘫在草席上的魏良似乎感知到什么,开始剧烈挣扎。
他被挑断手筋脚筋的四肢不自然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门外众人,一开始混杂着恐惧的双眸,此刻有种近乎诡异的狂热。
“大人。”苏小荷被这副近在咫尺的景象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伸手紧紧攥住了谢晦明官袍的衣袖。
谢晦明感觉到袖口传来的轻微力道,低头看了眼身边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没什么不耐。
他冷峻的眉眼未动,只是沉声道,
“站到本官身后去。”
牢房里,魏良残破的身躯凭空悬浮起来。
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咽喉,整个人扭曲着升至半空。
他腕处尚未凝结的伤口再度崩裂,暗红的血珠淅淅沥沥洒落。
魏良就这样被提着,在黑暗的墙壁上一下下按出完整的血手印。
每按一下,墙壁就仿佛活过来般泛起涟漪,隐约有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在墙皮下游动。
“祁文山……柳娘……陈某……”
陈实借着灯光辨认着墙上浮现的字迹,声音发颤,“这不都是那些命案的卷宗和案发经过?!”
字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祁文山,铜镜幻象,惊喜猝死……”
“徐柳娘,新婚之夜,相思而死……”
密密麻麻的罪状布满了整面墙壁,仿佛有无数冤魂正借着魏良的血,在这阴森的牢房里呼喊着最后的控诉。
魏良手掌磨损的伤口翻卷发白,血几乎流干,连在地上拖行的痕迹都变成了暗褐色。
他像块即将被扔掉的破布,提着后颈贴着墙壁游走。
认罪状写完,手印一遍又一遍地画押。
断腕和手掌流不出血,就用额头重重撞在墙面上,被那种无形的力量压榨干最后的生命气息。
当最后一个血手印按在西北角的墙面时,魏良如同断线木偶般重重摔落在地,正好跪在牢房中央。
几乎同时,两个白色蜡烛自阴影中浮现,幽绿色的火焰“噗”地燃起,将室内映得鬼气森森。
烛光亮起的刹那,地面赫然显现出用猩红朱砂绘制的繁复符文。
那图案蜿蜒扭曲,核心处正跪着魏良,他的身体已经和几名死者一样,双手紧紧锁在身后,头颅毫无支撑地扬起,盯着前方。
他面前放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框雕着魑魅荆棘,镜面漆黑如深渊。
“是那面镜子!”苏小荷失声惊呼。
就是在祁文山府上,沈砚书碰到就会出现幻觉的铜镜。
当所有人以为一起都结束的时候,墙壁上那些尚未干涸的血字突然开始蠕动。
它们像苏醒的血色蜉蝣,挣脱了墙壁的束缚,在黑暗中爬行,汇聚成一道暗流,朝着跪在地的魏良汹涌而去。
那些血字如同烙铁,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便发出“滋滋”的灼烧声,每一个字都在疯狂地往他皮肉里钻。
“害命剜目”烙上他的面颊,“贪欲纵邪”缠上他的脖颈,“欺天罔上”贯穿他的胸膛……
转眼间,他整个人成了一本痛苦哀鸣的人皮罪簿。
幽绿火焰骤然暴涨,将这本“活着的罪簿”照得纤毫毕现。
魏良的断腕再次不受控制地抬起。
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他竟将食指狠狠插入自己颈部的伤口,蘸着涌出的热血,在地上散落的一个纸张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斩”。
顿笔抬腕,鲜血溅到铜镜之上,铜镜突然发出嗡鸣。
此时终于赶到的沈砚书亲眼看到,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波纹,一个头戴判官帽、双眼燃烧着黑色火焰的虚影在镜中一闪而过。
尽管隔着牢栏,沈砚书还是感受到那股冰彻骨髓的阴寒。
“斩”字突然血光大盛,在众人看来,魏良的左手猛地以手作刀,朝着自己脖颈狠狠挥落。
“住手!”沈砚书劈开牢房门锁。
但为时已晚。
利器破风的锐响清晰传来,魏良的头颅应声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弧,最终“咚”地落在地面的“斩”字正中。
那双兀自圆瞪的眼睛,正对着牢外目瞪口呆的众人。
几乎在头颅落地的同时,所有烛火骤熄,整个牢房被一道惨白的光芒彻底吞噬。
那道光芒刺目,逼得挤进牢房的众人纷纷闭眼侧首。
待视野恢复,第一个冲进牢房的沈砚书,却只见魏良跪地的无头尸身,以及满墙血手印和地上那个尚未干涸的“斩”字。
铜镜、眼球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的符文也跟着消失。
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取走这些?
“找!”谢晦明声音冷厉,“就是把应天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面镜子和魏良的眼球找出来。”
他赫然转身,官袍在空气中划出决绝的弧度,对着正要趁机离开的王朗和李崇沉声道,
“在找到证物之前,谁也不准离开应天府!”
王朗闻言,停下脚步,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谢大人,连个半死不活的犯人都看不住,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被‘鬼’杀了,现在还要把我们这些同僚都拘在此地?你这案子,还审得下去吗?”
李崇也拂袖冷哼,语气充满讥讽,“本官公务繁忙,可没功夫在此陪你玩这捉鬼的把戏。”
说罢,两人不再理会谢晦明的命令,带着各自的下属,径直穿过面面相觑的衙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应天府。
就差最后一步,又这么没了。
不知是愤怒还是不甘,沈砚书一把揪住谢晦明的衣领,不顾众人劝阻,质问,
“谢晦明,你告诉我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魏良怎么就死了?!为什么你们眼睁睁看着不开牢房救人?为什么不在抓到他之后就立刻提审?!你是不是包庇他?”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攥着衣领的指节已然泛白,
“我们拼了命才把人带回来,眼看就要水落石出……现在人没了,所有的努力又白费了。你告诉我,这案子还怎么查?!”
“我告诉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牢房入口的石阶上传来。
陆昭缓步走下台阶,玄色飞鱼服在幽暗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目光扫过沈砚书揪着谢晦明衣领的手,神色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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