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按在他腰身的手倏地松开,向后撤开半步。
腕间旧伤处的酸麻顺着经脉蔓延,他指节微颤。
“沈捕快好记性。”他垂眸扫过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再抬眼时,眼底冰层裂开细碎缝隙,“既然如此…...”
“赔你。”
沈砚书乘胜追击,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眼尾还带着未消的怒色,
“拿来。”
陆昭凝视着他摊开的掌心,俯身拿起火上焦香的兔肉塞进他的手里,
“现在不赔。”
“明日管够。”
沈砚书坐下啃两口兔肉,外酥里嫩,忽然弯眼笑了,“好,明天管够,要陈年那种。”
“依你。”
陆昭也坐下添了柴,声音混着柴火噼啪声传来,
“快吃吧,吃完赶路,不然天黑前赶不到下个驿站。”
*
残阳最后一抹余晖被墨色吞没时,两人终于赶到了官道旁的驿馆。
雪沫子还在纷纷扬扬地飘。
大堂里烟火气十足,几桌客人正在用饭,虽然他们穿着便服,但此处乃官家驿馆,非常人可歇脚。
陆昭与沈砚书拣了处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沈砚书率先掏出腰牌给馆役,木质牌面上刻着“应天府巡捕”几个字。
他语气平和,“劳烦,两间上房。”
那馆役瞥了眼腰牌,脸上笑呵呵,眼神里却全是难色,
“原来是应天府的差爷,失敬失敬。只是……不瞒您说,近日往来官差不少,上房就只剩一间了,留给……”
他话音未落,陆昭眉头微蹙,手已下意识探向腰间。
沈砚书知道,锦衣卫的腰牌一旦亮出,莫说一间上房,就是让馆役立刻清空整个二层,恐怕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但沈砚书恰好轻轻按住了陆昭欲动的手腕。
“我就要这间上房。”沈砚书神色不变,另一只手已从怀中取出一份公函,轻轻摊开在馆役面前。
那公文材质精良,下方盖的赫然是应天府的朱红大印,以及谢晦明的私人押记。
“我等奉命公干,需清净处所商议要务,一间上房亦可,但需确保无人打扰。”沈砚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公文加持的威严。
馆役看清印信,自然知道轻重,不敢怠慢,“是是是,小人明白。那间上房就先安排给二位大人。”
陆昭收回手,他明白沈砚书的用意,锦衣卫的身份过于扎眼,既然谢晦明的公函解决了事情,他自不用再自报家门。
两人又要了几样小菜。
“将就一晚,明日晌午应该能到归德府。”陆昭擦擦竹筷,递给沈砚书一双。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陈家庄,就是归德府的。
沈砚书接过,挑了口兔肉塞进嘴里,随即又叹了口气,“若能赶在日落前进城,此刻便能吃上归德府有名的鱼肉脍面了。”
“我记得热乎乎的,鱼肉薄如蝉翼,入口脆爽,着实好吃。”
因为刚刚吃的肉香,沈砚书对兔肉多了几分好感,夹了一块。
可尝了一口后,一样的兔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不上刚才烤的香。
难道是因为饿极了?冻坏了!
还是雪地里有调调?!
“想吃面?”陆昭见沈砚书对几道小菜兴致缺缺,抬眼道,“明日……”
他话未说完,驿馆厚布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先灌了进来。
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位老夫子打扮的人,他搓着冻红的手跨进门,虽穿着半旧儒衫,腰间却系着不符身份的锦纹绦带。
沈砚书注意到,这个人看着很让人别扭,眼角堆起的笑纹里没有书生的文雅,却似是带着几分精明的算计,连咳嗽都是拿捏的腔调,
“掌柜的,老样子,两间上房,要朝南的,另一间下房。”
他从袖中掏钱袋时,一枚鎏金符牌从指缝闪过,又迅速被按回深处。
转头对学子说话时,语气带着官场上常见的敷衍式关切,“都警醒些,莫要冲撞了贵人。”
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驿馆里衣着最体面的官员。
他和四名学子身后,两个精壮汉子跟着,他们身形魁梧,虽穿着棉袍,但肩宽背厚,一左一右坐在夫子和学子两旁,像两尊铁塔,割裂的气息占满了整个大堂。
闻言,馆役熟练地带着几人上楼。
他们没有在大堂用饭,而是命小二送了两份截然不同的吃食上楼,一份清汤小面,一份鸡鸭鱼肉。
沈砚书垂下眼,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陆昭说,
“不是说上房只有一间?怎么凭空多出两间!还是朝南的?!”
他稍作停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两名魁梧的“护院”和眼神闪烁的老夫子,
“送学子进京,需要配这等阵仗?我看不像护卫,倒像是押解。”
闻言,陆昭若有所思。
最后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差事要紧,先不要多事。”
这驿馆规模不大,因离归德府只剩不到一日路程,过往多是行色匆匆的小官员,所谓的“上房”也不过是稍显整洁而已。
四壁透风,寒意丝丝缕缕渗入。
陆昭径自在靠窗的窄榻上和衣而卧,面向墙壁,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
沈砚书躺在稍宽些的床上,毫无睡意。
夜渐深,万籁俱寂之时,隔壁房间隐约传来了动静。
起初是窸窸窣窣的低语,夹杂着老夫子略显市侩的训斥嗓音。
沈砚书半天只听到了一个含糊的“书院”名字。
紧接着,是学子带着哭腔的呜咽,还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以及……某种不明所以的沉闷动静。
沈砚书屏住呼吸,下意识便想凑近墙壁听得更真切些。
他刚微微撑起身子,一只温热的手掌便毫无征兆地覆上了他的耳朵,将那令人不适的声响隔绝了大半。
陆昭不知何时已然醒来,他侧身对着沈砚书,手掌紧紧捂着他的耳朵,
“别听。”
黑暗中,沈砚书只能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沈砚书身体僵住,所有感官似乎都汇聚在耳廓那一片被覆盖的皮肤上,隔壁的动静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陆昭掌心的温度和沉稳的心跳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沈砚书不知昨晚何时睡着的,再睁眼时,雪亮的日光耀得他一时无法适应。
隔壁没有了动静,陆昭也不见了身影。
沈砚书莫名心慌,上一次这样的情景,陆昭成了锦衣卫。
他顾不得寒冷,踢踏着布鞋就急匆匆下床,刚摸上冰冷的门闩,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陆昭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站在门口,玄色大氅的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他手里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粗陶大碗。
碗里是滚烫的羊骨汤底,熬得浓白,鲜香扑鼻。
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皆是一愣。
沈砚书外袍松散地披在肩上,中衣领口歪斜,布鞋半趿在脚上,发丝凌乱地贴在沁着薄汗的额角。
“慌什么。”
陆昭的目光在他周身快速扫过,在那只将落未落的鞋上停留一瞬,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沈捕快这般衣冠不整的模样,若是被人瞧见传回应天府,怕是要以为我陆某人做了什么趁人之危的勾当。”
他声音低沉,带着冬日清晨的寒意,侧身从沈砚书身旁走进屋里。
嘴里这么说着,欲盖弥彰地用脚勾上门。
托盘落在木桌上发出轻响,碗中热汤晃了晃,几片鱼脍在乳白色的汤里打了个转。
陆昭解下沾着雪粒的大氅,玄色织金料子擦过桌沿时发出细碎声响。
沈砚书跟着走回桌前,“你大清早出去,就为了这个?”
“趁热吃,试试合不合胃口。”陆昭他将筷子递过去,动作自然。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窗外依旧纷扬的大雪,“路被封了,今日怕是赶不到归德府了。”
沈砚书正低头吃面,陆昭在沈砚书面前单膝蹲下,捡起半道那只布鞋。
当微凉的手指碰到脚踝时,沈砚书下意识缩了缩脚,筷尖的面条滑回碗里,溅起几滴汤,
“我可以自己来。”
“别动。”陆昭掌心稳稳托住他的脚跟,垂着眼帘,长睫在晨光里投下细影。
他仔细拍掉沈砚书袜尖沾的灰土,将松开的鞋带重新系好时特意多绕半圈,打了个不易散开的结。
起身时,顺势坐到沈砚书对面,“沈捕快连鞋都穿不好,查案时怎么追凶犯?”
不等沈砚书回答,陆昭接着问,“面好吃吗?”
他好似特别在意这碗面。
这碗是纤细的银丝面,整齐地卧在汤中。
尝一口,煮得软硬恰到好处,面上铺着七八片切得薄如蝉翼的鲈鱼脍,鱼肉莹白透亮,口感脆弹极为新鲜。
旁边还点缀着几根烫得碧绿的葵菜,以及一小撮切得细碎的芫荽。
甚至,碗边还卧着一只饱满的溏心蛋。
沈砚书平素吃面时最爱加的香头,最喜欢的火候。
全对。
沈砚书眨眨眼,看看陆昭还没化完的雪粒,又看看这碗在这荒僻驿馆几乎不可能出现的面,脑子里蹦出来的,竟是别离。
他甚至预感到陆昭又要不辞而别。
完全忘了昨晚他自己说的,第二天要吃面。
沈砚书惴惴不安地吃完最后一口面,汤碗见底时,看见陆昭从贴身的旧里衣暗袋里取出个白瓷药瓶。
那瓶子温润如玉,瓶身却带着几道细微的裂痕。
“拿着。”陆昭将瓷瓶推到他面前。
沈砚书拔开木塞倾倒,一颗琥珀色的药丸滚入掌心,异香扑鼻。
他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将药丸装回去,“这不是你师父当年留给你的解药,总共就两颗。”
陆昭颔首,“一颗我在青云观用了,还剩这颗你拿着,查这个案子,用得着。”
“我不要。”沈砚书推回去。
他可不要这种“临别”前的东西。
沈砚书的第六感告诉他,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
沈砚书感知得不错。
昨夜夜色浓稠。
沈砚书被捂住耳朵,枕着陆昭臂弯睡得正沉。
窗外传来三声鸮鸣。
陆昭一点点抽回发麻的手臂,指尖在那人眼睫微颤时顿了一下。
倏然翻出窗外。
黑衣使者垂首立在雪中,双手奉上玄铁令牌,
“内相传令,七日内完成献祭仪式。”
陆昭喉结滚动,声音磨过砂石,“百蟒袍重新制成至少需要十五日。”
来人好似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接着道,“七日内百蟒袍会完成,也会有人拿铜镜布好噬魂阵。”
“您只需……将献祭者带到。”
陆昭负手立在檐下阴影里。
雪粒落在他未系的中衣领口,融成冰冷水痕。
锁骨处还留着沈砚书刚刚旧伤复发时,咬下的渗血牙印。
*
沈砚书正要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楼下陡然爆发的争吵声打破了他们的推来推去。
是老夫子一行带的打手的声音,“你不做我砍了你。”
陆昭眉峰一蹙,无声地掠出门外查探,沈砚书先迅速地将那个小白瓶敛入怀中藏妥,也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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