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书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众学子,含眸不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过许多结果,唯独没有眼前这样。
停了一日的雪花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大朵大朵地从苍茫的天际飘落下来。
一朵落在沈砚书手背上,冰冰凉凉的。
可他现在却感觉不到这份凉意,因为他的心早已坠入冰窟。
他如何告诉他们曹无妄的坏?
利用、杀戮、凌辱……
在众多嘴脸中,沈砚书倏忽意识到,他所憎恶的,并非所有人的憎恶。
纵然沦为棋子、娼人,有人也能攀附、登高。
心随意转,沈砚书左手悄然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本来想好言说服。
但眼下既然说服不了,把夫子杀了,没人蛊惑他们,也是一样。
锋刃显露,雪花消融其上,在窜动的烛火里跳出寒芒。
刀刃出鞘,沈砚书有把握,三个呼吸间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他的手被人按住了。
手背被另一个手掌覆盖,陆昭的手是那种常年温凉的,此刻却透着几分灼热。
再次对上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沈砚书忽然就想起了刚才种种。
可他即刻就摒弃了一闪而过的念头。
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
陆昭神色依旧冷漠,“此事我来处理。”
“你?”沈砚书口中溢出一丝疑问,同是曹党,他处理起来,会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眸光晃动,陆昭好似便听懂了他的话外音,手掌力度微微加重,
“放心,我自有计划。”
“什么计划?说说看。”因为太过嘈杂,沈砚书几乎将唇贴在陆昭耳廓问。
他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已拂过陆昭颈侧,这个距离只要陆昭稍一偏头就能触到。
可陆昭这次却端立不动,只垂眸从怀中拿出个密函,在沈砚书面前晃晃,声线平稳无波道,
“只是给他们一个,他们愿意接受的结果。”
随后,陆昭高高举起绣春刀,一股锋利撕裂雪幕,
“锦衣卫办案!”
威压如实质般笼罩全场,连风雪都为之凝滞。
所有喧哗戛然而止,众人惊惧的目光尽数聚焦于那柄象征生杀大权的利刃。
他腕间翻转,那封火漆密函,猩红封泥上赫然盖着大理寺的朱印,
“惠安书院与京中往来的密札早就由刑部截获。”
青竹快步上前拾起密函,深吸一口气,清朗的声音划破寂静,
“今查获惠安书院夫子与大理寺少卿李崇往来密札,李崇假借国子监入学之名,私占四名书生为奴。现三人已遣返原籍,书生陈林暂留京城亲眷处温书备考。”
陈林便是死于枯井下的那抹冤魂。
人群一片哗然。
那位曾高声维护书院的瘦高学子踉跄后退,突然指着白胖夫子嘶喊,
“七年前,陈林一去了无音讯,竟然是被你们,你们!”
那瘦高学子双目赤红,猛地揪住白胖夫子的衣领,唾沫星子溅在对方惨白的脸上,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用陈林的前程换来了什么?是库房里新添的银箱,还是你腰间这块羊脂玉?!”
他突然扯下夫子腰间的玉佩砸向人群,玉牌在青石板上应声碎裂。
人群顿时炸开锅,几个书生疯狂扑向其他夫子搜身。不知谁先喊了句“去库房”,汹涌人潮立刻如决堤洪水般冲向回廊深处。
不用沈砚书动手,群情激愤的学子洪流般押解着夫子们,将整个书院翻了个底朝天。
夫子们拼命呼喊着,可是护院没一个前来护卫。
渐渐地,消珉了声音,最后,消珉了踪迹。
陈氏书生的案子没查,便在沈砚书多管闲事里一起解决了。
两人料理完惠安书院的事,两人两马一路向南,向江南祁文山的家乡走去。
马蹄踏踏敲打地面,风雪渐息,气温慢慢回升,到有一份难得的闲适。
正是晨起的日光,从厚厚的云层里洒下几道金光。
照在沈砚书脸上,他微微眯起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忙活了一晚,还要赶路。”
他呷了眼陆昭,见他神态淡淡,打趣道,“穿了这身皮,连睡觉都不能安稳,这次你可是连累我了,我怎么也要讨个补偿。”
陆昭见他心情不错,嘴角也跟着勾起浅浅的笑,
“你想如何补偿?”
“听说淮安府鱼脍天下第一,尤其望月楼的最佳。百户大人就请我到那里吃个酒席可好?”
望月楼一顿饭便可用尽五品大员一月俸禄,沈砚书这是打定主意很敲陆昭一笔。
陆昭闻言,干脆颔首,“都依你。”
他马鞭指指前面一处隐在山林间的寺院,“我们先到那里歇一晚再赶路。”
沈砚书低声轻笑,“寺院?倒是稀奇,修罗也可以见佛祖吗?”
“何为修罗?”陆昭颇有几分兴致,面容和煦问。
沈砚书开口便道,“锦衣卫还不算这世间修罗?”
陆昭拍拍马鞍上挂着的那把绣春刀,“可是,我这把刀从未杀过无辜之人,这把刀也算修罗手中刀吗?”
哪里的逻辑好似不对。
沈砚书眸光一转,就明白了过来,“那你说,曹无妄是佛祖还是修罗?他收留书生是真,救济穷人也是真,看书院的账目,中饱私囊的财物与开库救济的银钱不相上下。”
“那你说,他是佛祖,还是修罗?”
陆昭冷下腔调,“是佛祖,也是修罗。”
沈砚书急急问道,“那他杀的人就不算了吗?”
“算。救济算善,杀人也要偿命。”陆昭斩钉折铁道。
分明是两厢矛盾的结论,陆昭说出来,竟听着好有道理。
话已至此,沈砚书顺势问,“这么说,我如果杀了曹无妄,你不会阻拦喽?”
“我为什么要阻挠?”陆昭反问。
“他是你干爹啊!”
真是问的莫名其妙。
“法不容情。”
陆昭吐出四个字,亦如他的语气,毫无感情。
沈砚书单手牵着缰绳,任由身体随着马蹄节奏轻轻晃动,“法不容情,但党争判生死。”
说完,他摊摊手,“虽然我讨厌党争,但我知道。现在阉党掌着批红权,内阁握着票拟权。可如今龙椅上那位,已半年未曾临朝了。”
陆昭的用手格开路旁枯枝,静静地听沈砚书继续说道,
“上月十五,曹无妄用宫宴帖子邀请百官,写的是‘共赏暹罗进贡的并蒂珊瑚’,实际上不过是过自己的六十大寿。那日内阁张首辅称病拒了宫宴。”
“但其余几位内阁都去了。”
沈砚书仍是那副懒懒的模样,但眼底却是一片无奈,“内阁与阉党周旋,应天府、谢大人、我,都是内阁的一把刀,其实,你也是。”
“他们希望我们做的,是有人撕开阉党的一条口子。”
“那你想要做这把刀吗?”一直沉默的陆昭突然问。
“我想成为那把刀。”沈砚书没有丝毫犹豫。
说这话时,方才那些懒散困倦的神色全都不见了,
“只是,我不想这把刀只划开道口子。”他拎起佩刀握在手里,寒光乍现,刀风撕裂潮湿的空气,路旁一棵碗口粗的树应声倒地,断口平滑如镜。
嗡鸣的刀锋横在二人之间,映出彼此交错的倒影,
“觉得我这把刀如何?”
“不错,看着锋锐果决,清朗昭然,我甚喜欢。”陆昭接过那把刀,同样斩了一棵树,扔回剑鞘。
顿了顿,陆昭问他,“砚书,昨晚……”
他的语气,罕有地多了几分迟疑。
沈砚书摆摆手,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没事没事,逢场作戏嘛。我都懂。”
他的话音刚落,陆昭双腿猛夹马肚,“快走吧,再磨蹭下去,你半路睡着了,我可没闲心扛一截沉木头赶路。”
这语气……
谁又惹他了。
沈砚书甩出一记马鞭,追上他,“谁先赶到寺庙还不一定呢!”
马蹄踏泥,破风奔远。
在寺院休息了一夜,陆昭始终不语,好似前几日的春日过去,一下子到了寒冬,周深都是杀气。
沈砚书远远躲着他,不敢说话。
在第三日午饭前他们到达了淮安府。
淮安府是典型的江南城镇。
沈砚书策马穿过拱辰门时,正撞碎满城烟雨。
青瓦白墙浸在湿漉漉的晨雾里,运河水汽裹着胭脂香扑面而来。漕船帆影掠过茶楼雕窗,将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荡出粼粼波纹。
两人下马牵着缓缓穿行,在望月楼前停下来,沈砚书指着那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戏谑询问,
“百户大人的腰牌,在这里可也管用?”
“你本事大得很,何不再学惠安书院那出潜入虎穴。”陆昭不置可否,将马拴在酒楼旁的系马石上。
还是冷冷的。
沈砚书把自己的缰绳递过去,陆昭都故意没搭理,沈砚书只能讪讪收手,自己拴马。
陆昭正要从怀里掏出腰牌,被沈砚书按住,“一场戏唱两遍就没什么意思了。”
“看我的。”沈砚书朝陆昭使了个眼色。
用一种倨傲的纨绔步态走到望月楼前,问小厮,“进望月楼可有什么规矩?是银钱还是请柬?如果要银两,他管够。”
沈砚书指向陆昭。
“我们不同路。”陆昭抱胸站在一侧。
沈砚书回了个无奈,压低声音道,“陆知微,谁又惹你了?撤我梯子?”
陆昭神色阴沉,退开一步,显然在说:你惹我了。
小厮恭敬拱手,有些了然,但并没有因为沈砚书二人是外乡人而有所怠慢,
“贵客说笑了。望月楼开门迎天下客,不论身份,皆可登楼。”
“我想吃鲤鱼跃龙门那道菜,在你这里就能点菜了?”沈砚书扔给他一锭银子,正抬步往里走。
小厮重新小跑到他面前,双手奉还银子,
“贵客且慢,要进望月楼不需钱财,但过三关。”
沈砚书收回银子,饶有兴趣道,“这倒是没听说过,稀奇,稀奇。说来听听。”
小厮一一解释,“望月楼共分三层,一层为酒,二层为财,三层为气。那道鲤鱼跃龙门在最高三层可以品尝。”
“听着有意思,这楼我登了。”
说罢,小厮引着他们来到一楼,大堂里聚着许多人,皆蒙面饮酒。
他们被领到一条长长的桌子旁,桌上摆着一套素面白玉杯,共计三盏,酒液色泽由浅及深。
“这便是第一关?”沈砚书问。
“不错。”小厮说话间,即刻有人捧来一条长长的丝带,
“贵客容禀,这第一关,需蒙眼品鉴,说出此酒产自何地、何年、何人所酿。若错一味,便请回。”
知道陆昭肯定是靠不住了,沈砚书唇角勾勾,接过丝带,利落地蒙住双眼。
他执起第一盏,并不急饮,先于鼻端轻嗅,随后浅抿一口,任由酒液在舌尖细细滚过。
“绍兴花雕,取鉴湖水,戊寅年冬酿。”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微微侧首,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气息,
“酒曲里掺的不是寻常桂花,而是扬州金桂,这提香的手法,相传是杜三娘子独门的手艺。她每年重阳前后,只酿三十坛。”
“不愧是人间至醉。”
酒盏置回桌上,沈砚书迫不及待端起第二盏,“这下,我倒好奇第二盏是什么了。”
沈砚书的拇指抹过杯沿,绯色酒液凝出霜纹,他轻嗅冰晶,
“居然是贡酒。”
捻碎冰晶,竟隐有腾龙之气,“取泰山封禅台积雪所化,藏于灵谷寺塔顶受香火供奉三载。”
“偷祭天贡酒,厉害。”沈砚书一饮而尽。
小厮浅笑,“公子敢喝,也不错。”
沈砚书端起最后一盏,这次没喝,只是嗅嗅,便放下了。
“滇南玫瑰酿,镇邪金符镇酒,宫禁之物。”
不等对方说话,沈砚书扯下丝带,“这杯酒,谁敢饮!”
小厮笑笑,只道,“公子已过第一关,可否入席?”
望月楼能成天下第一楼,凭的不仅是珍馐美馔,更是那通天彻地的消息网。
踏入此楼第一层,江湖秘闻、宫闱隐秘,皆可化作席间谈资、壁上暗语。
可是,
登临二层,所见所闻便不再是市井流言,漕运账册的暗页、边关军报的密文,乃至某些本应深埋黄土的官场旧案,皆可知来龙去脉。
及至三层。
已非凡俗所能窥探。
龙椅上的咳疾何时加重,塞外的铁骑何时叩关,乃至紫禁城明日的风向,皆在此间琉璃灯下清晰如掌纹。
沈砚书今日要登的,
就是第三层。
“直接跟我们说,第二关是什么把戏吧?”沈砚书言语谈笑,指尖点在桌沿,已震得杯中残酒漾出涟漪。
“投壶。”小厮引两位上楼。
仅仅一层,二楼人数却比一楼少了不止两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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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欲诡·百蟒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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