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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欲诡·百蟒袍

沈砚书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众学子,含眸不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过许多结果,唯独没有眼前这样。

停了一日的雪花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大朵大朵地从苍茫的天际飘落下来。

一朵落在沈砚书手背上,冰冰凉凉的。

可他现在却感觉不到这份凉意,因为他的心早已坠入冰窟。

他如何告诉他们曹无妄的坏?

利用、杀戮、凌辱……

在众多嘴脸中,沈砚书倏忽意识到,他所憎恶的,并非所有人的憎恶。

纵然沦为棋子、娼人,有人也能攀附、登高。

心随意转,沈砚书左手悄然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本来想好言说服。

但眼下既然说服不了,把夫子杀了,没人蛊惑他们,也是一样。

锋刃显露,雪花消融其上,在窜动的烛火里跳出寒芒。

刀刃出鞘,沈砚书有把握,三个呼吸间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他的手被人按住了。

手背被另一个手掌覆盖,陆昭的手是那种常年温凉的,此刻却透着几分灼热。

再次对上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沈砚书忽然就想起了刚才种种。

可他即刻就摒弃了一闪而过的念头。

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

陆昭神色依旧冷漠,“此事我来处理。”

“你?”沈砚书口中溢出一丝疑问,同是曹党,他处理起来,会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眸光晃动,陆昭好似便听懂了他的话外音,手掌力度微微加重,

“放心,我自有计划。”

“什么计划?说说看。”因为太过嘈杂,沈砚书几乎将唇贴在陆昭耳廓问。

他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已拂过陆昭颈侧,这个距离只要陆昭稍一偏头就能触到。

可陆昭这次却端立不动,只垂眸从怀中拿出个密函,在沈砚书面前晃晃,声线平稳无波道,

“只是给他们一个,他们愿意接受的结果。”

随后,陆昭高高举起绣春刀,一股锋利撕裂雪幕,

“锦衣卫办案!”

威压如实质般笼罩全场,连风雪都为之凝滞。

所有喧哗戛然而止,众人惊惧的目光尽数聚焦于那柄象征生杀大权的利刃。

他腕间翻转,那封火漆密函,猩红封泥上赫然盖着大理寺的朱印,

“惠安书院与京中往来的密札早就由刑部截获。”

青竹快步上前拾起密函,深吸一口气,清朗的声音划破寂静,

“今查获惠安书院夫子与大理寺少卿李崇往来密札,李崇假借国子监入学之名,私占四名书生为奴。现三人已遣返原籍,书生陈林暂留京城亲眷处温书备考。”

陈林便是死于枯井下的那抹冤魂。

人群一片哗然。

那位曾高声维护书院的瘦高学子踉跄后退,突然指着白胖夫子嘶喊,

“七年前,陈林一去了无音讯,竟然是被你们,你们!”

那瘦高学子双目赤红,猛地揪住白胖夫子的衣领,唾沫星子溅在对方惨白的脸上,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用陈林的前程换来了什么?是库房里新添的银箱,还是你腰间这块羊脂玉?!”

他突然扯下夫子腰间的玉佩砸向人群,玉牌在青石板上应声碎裂。

人群顿时炸开锅,几个书生疯狂扑向其他夫子搜身。不知谁先喊了句“去库房”,汹涌人潮立刻如决堤洪水般冲向回廊深处。

不用沈砚书动手,群情激愤的学子洪流般押解着夫子们,将整个书院翻了个底朝天。

夫子们拼命呼喊着,可是护院没一个前来护卫。

渐渐地,消珉了声音,最后,消珉了踪迹。

陈氏书生的案子没查,便在沈砚书多管闲事里一起解决了。

两人料理完惠安书院的事,两人两马一路向南,向江南祁文山的家乡走去。

马蹄踏踏敲打地面,风雪渐息,气温慢慢回升,到有一份难得的闲适。

正是晨起的日光,从厚厚的云层里洒下几道金光。

照在沈砚书脸上,他微微眯起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忙活了一晚,还要赶路。”

他呷了眼陆昭,见他神态淡淡,打趣道,“穿了这身皮,连睡觉都不能安稳,这次你可是连累我了,我怎么也要讨个补偿。”

陆昭见他心情不错,嘴角也跟着勾起浅浅的笑,

“你想如何补偿?”

“听说淮安府鱼脍天下第一,尤其望月楼的最佳。百户大人就请我到那里吃个酒席可好?”

望月楼一顿饭便可用尽五品大员一月俸禄,沈砚书这是打定主意很敲陆昭一笔。

陆昭闻言,干脆颔首,“都依你。”

他马鞭指指前面一处隐在山林间的寺院,“我们先到那里歇一晚再赶路。”

沈砚书低声轻笑,“寺院?倒是稀奇,修罗也可以见佛祖吗?”

“何为修罗?”陆昭颇有几分兴致,面容和煦问。

沈砚书开口便道,“锦衣卫还不算这世间修罗?”

陆昭拍拍马鞍上挂着的那把绣春刀,“可是,我这把刀从未杀过无辜之人,这把刀也算修罗手中刀吗?”

哪里的逻辑好似不对。

沈砚书眸光一转,就明白了过来,“那你说,曹无妄是佛祖还是修罗?他收留书生是真,救济穷人也是真,看书院的账目,中饱私囊的财物与开库救济的银钱不相上下。”

“那你说,他是佛祖,还是修罗?”

陆昭冷下腔调,“是佛祖,也是修罗。”

沈砚书急急问道,“那他杀的人就不算了吗?”

“算。救济算善,杀人也要偿命。”陆昭斩钉折铁道。

分明是两厢矛盾的结论,陆昭说出来,竟听着好有道理。

话已至此,沈砚书顺势问,“这么说,我如果杀了曹无妄,你不会阻拦喽?”

“我为什么要阻挠?”陆昭反问。

“他是你干爹啊!”

真是问的莫名其妙。

“法不容情。”

陆昭吐出四个字,亦如他的语气,毫无感情。

沈砚书单手牵着缰绳,任由身体随着马蹄节奏轻轻晃动,“法不容情,但党争判生死。”

说完,他摊摊手,“虽然我讨厌党争,但我知道。现在阉党掌着批红权,内阁握着票拟权。可如今龙椅上那位,已半年未曾临朝了。”

陆昭的用手格开路旁枯枝,静静地听沈砚书继续说道,

“上月十五,曹无妄用宫宴帖子邀请百官,写的是‘共赏暹罗进贡的并蒂珊瑚’,实际上不过是过自己的六十大寿。那日内阁张首辅称病拒了宫宴。”

“但其余几位内阁都去了。”

沈砚书仍是那副懒懒的模样,但眼底却是一片无奈,“内阁与阉党周旋,应天府、谢大人、我,都是内阁的一把刀,其实,你也是。”

“他们希望我们做的,是有人撕开阉党的一条口子。”

“那你想要做这把刀吗?”一直沉默的陆昭突然问。

“我想成为那把刀。”沈砚书没有丝毫犹豫。

说这话时,方才那些懒散困倦的神色全都不见了,

“只是,我不想这把刀只划开道口子。”他拎起佩刀握在手里,寒光乍现,刀风撕裂潮湿的空气,路旁一棵碗口粗的树应声倒地,断口平滑如镜。

嗡鸣的刀锋横在二人之间,映出彼此交错的倒影,

“觉得我这把刀如何?”

“不错,看着锋锐果决,清朗昭然,我甚喜欢。”陆昭接过那把刀,同样斩了一棵树,扔回剑鞘。

顿了顿,陆昭问他,“砚书,昨晚……”

他的语气,罕有地多了几分迟疑。

沈砚书摆摆手,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没事没事,逢场作戏嘛。我都懂。”

他的话音刚落,陆昭双腿猛夹马肚,“快走吧,再磨蹭下去,你半路睡着了,我可没闲心扛一截沉木头赶路。”

这语气……

谁又惹他了。

沈砚书甩出一记马鞭,追上他,“谁先赶到寺庙还不一定呢!”

马蹄踏泥,破风奔远。

在寺院休息了一夜,陆昭始终不语,好似前几日的春日过去,一下子到了寒冬,周深都是杀气。

沈砚书远远躲着他,不敢说话。

在第三日午饭前他们到达了淮安府。

淮安府是典型的江南城镇。

沈砚书策马穿过拱辰门时,正撞碎满城烟雨。

青瓦白墙浸在湿漉漉的晨雾里,运河水汽裹着胭脂香扑面而来。漕船帆影掠过茶楼雕窗,将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荡出粼粼波纹。

两人下马牵着缓缓穿行,在望月楼前停下来,沈砚书指着那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戏谑询问,

“百户大人的腰牌,在这里可也管用?”

“你本事大得很,何不再学惠安书院那出潜入虎穴。”陆昭不置可否,将马拴在酒楼旁的系马石上。

还是冷冷的。

沈砚书把自己的缰绳递过去,陆昭都故意没搭理,沈砚书只能讪讪收手,自己拴马。

陆昭正要从怀里掏出腰牌,被沈砚书按住,“一场戏唱两遍就没什么意思了。”

“看我的。”沈砚书朝陆昭使了个眼色。

用一种倨傲的纨绔步态走到望月楼前,问小厮,“进望月楼可有什么规矩?是银钱还是请柬?如果要银两,他管够。”

沈砚书指向陆昭。

“我们不同路。”陆昭抱胸站在一侧。

沈砚书回了个无奈,压低声音道,“陆知微,谁又惹你了?撤我梯子?”

陆昭神色阴沉,退开一步,显然在说:你惹我了。

小厮恭敬拱手,有些了然,但并没有因为沈砚书二人是外乡人而有所怠慢,

“贵客说笑了。望月楼开门迎天下客,不论身份,皆可登楼。”

“我想吃鲤鱼跃龙门那道菜,在你这里就能点菜了?”沈砚书扔给他一锭银子,正抬步往里走。

小厮重新小跑到他面前,双手奉还银子,

“贵客且慢,要进望月楼不需钱财,但过三关。”

沈砚书收回银子,饶有兴趣道,“这倒是没听说过,稀奇,稀奇。说来听听。”

小厮一一解释,“望月楼共分三层,一层为酒,二层为财,三层为气。那道鲤鱼跃龙门在最高三层可以品尝。”

“听着有意思,这楼我登了。”

说罢,小厮引着他们来到一楼,大堂里聚着许多人,皆蒙面饮酒。

他们被领到一条长长的桌子旁,桌上摆着一套素面白玉杯,共计三盏,酒液色泽由浅及深。

“这便是第一关?”沈砚书问。

“不错。”小厮说话间,即刻有人捧来一条长长的丝带,

“贵客容禀,这第一关,需蒙眼品鉴,说出此酒产自何地、何年、何人所酿。若错一味,便请回。”

知道陆昭肯定是靠不住了,沈砚书唇角勾勾,接过丝带,利落地蒙住双眼。

他执起第一盏,并不急饮,先于鼻端轻嗅,随后浅抿一口,任由酒液在舌尖细细滚过。

“绍兴花雕,取鉴湖水,戊寅年冬酿。”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微微侧首,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气息,

“酒曲里掺的不是寻常桂花,而是扬州金桂,这提香的手法,相传是杜三娘子独门的手艺。她每年重阳前后,只酿三十坛。”

“不愧是人间至醉。”

酒盏置回桌上,沈砚书迫不及待端起第二盏,“这下,我倒好奇第二盏是什么了。”

沈砚书的拇指抹过杯沿,绯色酒液凝出霜纹,他轻嗅冰晶,

“居然是贡酒。”

捻碎冰晶,竟隐有腾龙之气,“取泰山封禅台积雪所化,藏于灵谷寺塔顶受香火供奉三载。”

“偷祭天贡酒,厉害。”沈砚书一饮而尽。

小厮浅笑,“公子敢喝,也不错。”

沈砚书端起最后一盏,这次没喝,只是嗅嗅,便放下了。

“滇南玫瑰酿,镇邪金符镇酒,宫禁之物。”

不等对方说话,沈砚书扯下丝带,“这杯酒,谁敢饮!”

小厮笑笑,只道,“公子已过第一关,可否入席?”

望月楼能成天下第一楼,凭的不仅是珍馐美馔,更是那通天彻地的消息网。

踏入此楼第一层,江湖秘闻、宫闱隐秘,皆可化作席间谈资、壁上暗语。

可是,

登临二层,所见所闻便不再是市井流言,漕运账册的暗页、边关军报的密文,乃至某些本应深埋黄土的官场旧案,皆可知来龙去脉。

及至三层。

已非凡俗所能窥探。

龙椅上的咳疾何时加重,塞外的铁骑何时叩关,乃至紫禁城明日的风向,皆在此间琉璃灯下清晰如掌纹。

沈砚书今日要登的,

就是第三层。

“直接跟我们说,第二关是什么把戏吧?”沈砚书言语谈笑,指尖点在桌沿,已震得杯中残酒漾出涟漪。

“投壶。”小厮引两位上楼。

仅仅一层,二楼人数却比一楼少了不止两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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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欲诡·百蟒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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