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行到二层厅堂尽头,那里设有一座紫檀木高台,台上供奉着一尊造型奇特的双耳鎏金壶。
“第二关,投壶。”小厮的声音在空旷的楼层里显得格外清晰,“此壶名唤‘锁金泉’,壶口仅容一钱银币穿过。”
他取出一枚标准的一钱官铸银币,展示其大小,那银币的直径确实与壶口相仿,几乎不留余地。
“然此关有三难。”小厮依次道来,声音平稳,“其一,壶身内置‘九转玲珑心’,由水银驱动,无规律自行摇曳,轨迹难测。”
随着他的话语,那金壶果然开始缓缓地摆动,看不出规律,时而还伴有细微的上下轻颤。
小厮又指向壶口内隐约可见的金属光泽,“其二,壶内设有精妙机括,任何金属之物一旦触底,便会立刻激发,壶口内壁将弹出三片精钢叶片,瞬间闭锁。”
“其三,”他最后加重了语气,“需连投三枚铜钱,且必须一枚一枚投入。第一枚入,壶口即开始闭合,待三枚尽入,方算过关。”
这意味着,投掷者必须在极短时间内,预判移动靶心,并抢在机关彻底锁死前,完成三次精准无比的投掷。
沈砚书闻言,眼中闪过犹疑。
投壶本质上和射箭一样,讲究的都是眼力、手稳和预判。
他捻起三枚磨得光亮的景和通宝,掂了掂分量。
若论刀法,他有十足把握,可这轻飘飘的铜钱要投入不断晃动的细窄壶口,他心下确实没有十成把握。
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侧的陆昭。
若论这个,陆昭年年骑射考评第一,闭着眼睛都能中靶心。
这关非他不可。
可陆昭此刻正黑着一张脸,周身散发的寒气比窗外的积雪还冻人。
沈砚书想起这几日被他怼了无数次,还被他用绣春刀连着刀鞘抵在墙上呛了半刻钟,至今喉头还发紧。
此刻是断断不敢再凑上去触这个霉头的。
“那个,可以试几次?”沈砚书问,有些露怯。
小厮闻言微愣,然后礼貌笑答,“公子说笑了,一次。”
沈砚书举着铜钱瞄向壶口,掌心已经渗出几分薄汗。
“这关,我来。”陆昭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一股冰凉的掌心抓住他的手腕。
沈砚书猛地扭头,眼底除了欣喜还有难以置信,“你确定你来?”
陆昭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仍锁在那摇曳的金壶上。
“太好了。”沈砚书松口气。
只一息,又提到嗓子眼。
他一把将陆昭扯到廊柱后,“书院那回也就罢了,人少可控,你取了个巧,推到李崇身上。”
他指尖不着痕迹地指了指东南角竹帘后模糊的人影,“你清楚我为什么登楼。这次众目睽睽,你若再帮我,就不怕你那位干爹起疑?”
“不差这么一点。”陆昭面无表情地甩开手臂。
“怎么不差一点?”沈砚书微顿,恍然,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
“难不成……你想借此机会‘回头是岸’?”
陆昭双眸阴沉了几分,“我只是想,你出手,丢不起这个人。”
他翻开沈砚书的手,伸手取过那三枚铜钱,指腹在冰冷的钱币上轻轻摩挲。
沈砚书被他呛得差点吐血,“你去你去,懒得管你。”
陆昭手腕一抖,第一枚铜钱已激射而出。
它并非直飞壶口,而是划出一道极高的抛物线,旋转着升至顶点,竟似被无形之力托住,下坠之势变得异常缓慢,如同秋叶飘零,诡异地悬浮在壶口上方尺许之处。
未等众人惊诧,第二枚铜钱紧接着飞出,去势平直迅疾,“叮”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撞在首枚缓慢旋转的铜钱边缘,两枚铜钱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十"字结构。
此刻,那"锁金泉"正摆动至最难捕捉的角度,壶口倾斜,眼看就要转向他处。
陆昭眸中寒光一闪,第三枚铜钱自他指间迸发,如流星赶月,自下而上精准击中悬空“十”字的中心交点!
“铛——!”
一声清越震鸣,三枚铜钱受此一击,叠成一柱,借着这股力量,贯入那窄小的壶口。
几乎就在最后一枚铜钱的边缘没入壶口的刹那,壶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三片薄如蝉翼的精钢叶片瞬间弹出,将壶口彻底封死,分毫不差。
满堂寂静,唯余金壶因受撞击而微微晃动的残影。
“不愧是你。”沈砚书看到如此精彩绝伦的身手,忍不住喝了个彩。
手已经伸出来和他击掌,可这个惯常的动作,今日陆昭却直接避开。
冷着个脸往三楼走。
沈砚书一个旋身倚住雕花栏杆,刻意拉长的尾音说话,“百户大人明示,这两天在下到底怎么得罪大人了?”
那身姿语调,分明是个纨绔风流公子,在逗一个绝色佳人。
轻佻一词都过于文雅。
就是不正经。
陆昭眼底仿若有暗流涌动。
沈砚书想缓解气氛,但陆昭好似更生气了。
他撞开沈砚书的肩颈,楼板踏出咚咚的声响上楼。
沈砚书与陆昭一后一前踏上三层。
此处空间远比下面两层狭小,只零星站着六个身影,皆隐在昏暗中,看不清面容。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第三关是什么?”
珠帘轻响,一位身着绯红罗裙的女子缓步走出。她面容姣好,眉眼间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邪气,腕上戴着一串细银铃,行动间却寂然无声。
“第三关简单。”她开口,声音柔媚,在场众人却都绷紧了神经,
“望月楼开门做生意,诸位能到这第三层,想求的消息,想办的事情,自然都珍贵至极。我只是想和诸位做个买卖,收点跑腿钱。”
她话音刚落,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有钱!这是三万两银票。”
红衣女子轻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们要的确实贵重,但不是这种黄白之物。”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落回沈砚书和陆昭身上,一字一句道,
“我们要的,是诸位每个人……最贵重的人,或物。”
她的话语刚落,有个穿粗布的樵夫从怀中掏出一枚用锦帕包裹的白玉,紧张地看向红衣女子,“放……放在何处?”
女子广袖一拂,指向厅堂中央。
那里有一方干涸见底的汉白玉水潭,潭底积着薄尘,中央矗立着一座玄黑色的石台,台面光滑如镜,隐隐流动着暗芒。
“将手置于石台,”她声音带着某种蛊惑,“它自会映出你心底最重之人,最珍之物。”
樵夫迟疑上前,颤抖着将手掌按上石台。
刹那间,台面暗芒流转,竟浮现出一个正在纺纱的妇人身影,粗布荆钗,容颜憔悴。
“娘……”樵夫脱口而出,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
那影像随之消散。
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看向面如土色的樵夫:“公子可否愿意拿你最心爱之人交换?”
樵夫嘴唇哆嗦着,猛地将手从石台上抽回,踉跄着想后退,
“不,不不不。”
买卖未成,他想离开水潭,可他的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任他如何挣扎,竟无法移动分毫。
他惊恐地低头,只见干涸的潭底不知何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正散发着不祥的红光,将他的双脚牢牢禁锢。
“不愿意…也没关系。”女子的声音依旧轻缓,“那便用几斗血作为交换……也可以。”
透着森森寒意。
她话音未落,樵夫骤然发出凄厉的惨叫,他全身的皮肤寸寸裂开,鲜血如泉涌般被强行抽出,汩汩流入干涸的潭底。
那血液一触及潭底符文,便被迅速吸收,红光随之大盛。
不过眨眼功夫,一个活生生的壮汉便化作一具枯槁的干尸,僵立在原地,维持着挣扎的姿势。
这时,潭底的血色符文缓缓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
剩下五人看着那具狰狞的干尸,皆是面色发白,一时无人敢动。
死寂之中,过了约莫三四息,一个身着绸缎的商人咬了咬牙,迈步走向水潭。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按在石台上。
台面暗芒流转,浮现出的并非人像,而是一枚样式古朴的青铜钥匙,钥匙表面刻着复杂的云纹。
“我……我愿意给出此物!”商人盯着那钥匙影像,眼中虽有痛惜,却更多是决然,"这是我家族库房的钥匙,内藏三代积累,我愿意拿此交换,只求保我女儿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石台黑光一闪,那枚真实的青铜钥匙竟从他怀中飞出,“当啷”一声落在石台中央。
“如你所愿。”
商人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瞬间化作飞灰,消散无踪。
随后他的身影出现在望月楼门口。
红衣女子信手拈起钥匙,对着剩余四人莞尔一笑,“瞧,这不是很公平么?”
第三位是个眼神精明的官员,他盯着石台上浮现的荆钗布裙女子影像,咬牙道,“下官愿献发妻,求吏部侍郎之位。”
石台突然渗出鲜血,那荆钗女子的幻象在血光中发出凄厉哀嚎,官员的乌纱帽瞬间被染成血红。
那顶滴血的官帽落入官员怀中时,粘稠的血浆立刻浸透了他前襟的孔雀补子。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一座宅院里,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正对着水井整理仪容。
她突然被无形之力扼住咽喉拖向井口,青石井沿上瞬间留下十道带血的抓痕。
“夫君——”
凄厉的呼喊被井水吞没的刹那,官员怀中的乌纱帽突然长出无数血刺,深深扎进他胸口。
他官袍上的孔雀在血泊中诡异地抖动尾羽,竟发出似哭似笑的啼鸣。
这一切,众人在水潭石台上方的虚幻影像里,看得一清二楚。
“礼成。”红衣女子弹指将血纱帽掷还,“三日后赴任。”
她含笑的目光扫向剩余两人,“下一位。”
一直沉默退回来的那个胖子拱拱手,“在下所求,不值如此代价。”
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身,沿着来时的楼梯稳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三层清晰回荡,直至消失。
女子并未阻拦,只是将目光投向最后的沈砚书与陆昭,唇角笑意更深,
“看来,只剩二位了。”
陆昭玄色官靴刚向前移动半寸,靴底暗纹尚未完全触及水潭边缘湿润的泥土,沈砚书的手已如铁钳般倏地扣住他腕间束袖的皮革。
“站着别动。”沈砚书五指深深陷进他护腕的蟠龙暗纹里,声音压得极低,
“这浑水,我自己蹚。”
陆昭这次没什么执拗,十分听话地退回原处。
水潭在沈砚书足尖轻点的刹那骤然翻涌。
他的手放在石台上时,万千金芒自墨色潭底迸射而出,在穹顶交织成陆昭跪在太医院青石阶前的身影。
瓢泼大雨将他玄色飞鱼服浸得深浓,雨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却将求来的紫金丹紧紧护在心口,任手背被雨水泡得发白破皮。
画面流转,见他策马穿过雨幕笼罩的宵禁长街,在一家早已打烊的李记面前勒马。正是那日他随口和陆昭说的,自己喜欢吃的那家桂花糕。
他抬手轻叩门板,雨水顺着护腕不断流淌,“掌柜的,可否行个方便?”
见屋内没有动静,他沉默片刻,竟对着紧闭的门扉郑重一揖,
“内子重伤未愈,唯念贵铺桂花糕。在下愿拿任何东西换一包桂花糕,恳请成全。”
水镜最后定格在夜黑,陆昭浑身滴水站在院门外,先将药瓶和糕点小心翼翼揣进怀中焐热,又仔细拧干袖口雨水,这才轻轻推开那扇被他摔过的房门。
沈砚书骤然想起半月前,他们争吵,陆昭摔门而去。
竟然是放下所有尊严为他去求最好的药,买他最爱的桂花糕。
一声轻笑打破了他的思绪。
红衣女子眼底闪过诧异,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银铃,
“沈砚书,应天府捕快。性格偏执狂妄,办案一事上,太过于单纯。以为一人一刀,就可以破朝堂黑暗,还天下朗朗乾坤。”
“奇了怪了,你这样的人,最重的竟非心中那股清荡正气?”
“是一个人。”
“还挺了解我。”沈砚书轻笑,“登一楼二楼的时候我还怀疑,望月楼里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这么一听,望月楼之名确实不虚。”
红衣女子腕间银铃骤响,“所以,沈捕快,你会怎么选?”
沈砚书回首望向不远处的陆昭,微光映在他的侧脸,有种柔和的错觉。
忽然叹道,真是没办法。”
“我想要扳倒曹公公的铁证和办法。但是——”
他指尖轻轻划过镜中陆昭的倒影,“要拿他的命做交换的话,还是算了。办法我也可以自己再想。”
“那就留下你的性命吧。”
红衣女子袖中倏地飞出三道血符,毒蛇般缠向沈砚书咽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