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书怔怔望着水镜里那个在雨夜中折腰的陆昭,只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意。
这怎么可能?
那个连跪在曹无妄面前的陆知微,脊背都挺直未曾弯过,这个诏狱里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阎王,竟会为了一包桂花糕对人作揖恳求?
他怕不是几日没睡安稳,眼花了?脑子懵了?
水镜中的画面还在流转:陆昭将糕点揣进怀里时,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他站在院门外拧干衣袖时,连束发的银冠都歪了几分,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沈砚书忽然想起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每次验尸,陆昭总会抛过来生姜片;只要他想赢,就能从陆昭手里赢下半招;他爱喝酒,陆昭得了尝了好酒,总能让他也尝个新鲜。
他原以为……
他好像从没想过为什么。
水镜最后定格在陆昭推门瞬间的神情,那双总是结着寒冰的眸子里,竟藏着如此深重的担忧与温柔。
心口处,传来陌生的悸动。
他忽然不敢再看身侧的陆昭,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连耳根都烫了起来。
陆昭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喑哑,
“可看清楚了?”
可能是大病刚醒,身体虚弱。
沈砚书咳了几声,试图保持镇定,“看……看见什么了?”
他胡乱扯着腰间玉佩的流苏,指尖却不听使唤地打结,“不过是些、些蛊惑人心的幻术!望月楼就爱弄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陆昭心念一转,胸口的伤处跟着疼起来。
沈砚书见状,急忙上前扶住陆昭摇晃的身形,嗔怒道,
“你都伤成这样了,刚醒就来弄这些!别人背后叫你阎罗,你以为自己真是阎罗,自己的命黑白无常不敢收?”
陆昭苍白的唇微动,似乎还想反驳,可刚一开口,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就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一旁软倒,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沈砚书立刻侧过身,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脖颈,用肩膀稳稳撑住他大部分重量。
“别逞强了!到床上躺着,没有痊愈不准下床。”他低声说着,半扶半抱地搀着陆昭,一步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屋内挪去。
陆昭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沈砚书颈侧,紊乱的呼吸拂过他耳后的皮肤。
直到将人重新安置在床榻上,沈砚书才松了口气,轻轻盖好被褥。
他们俩在这一待便是半月。
陆昭终于没什么性命之忧。
日子无所事事,好像就停在了这里。
沈砚书每日唯一的事就是给陆昭熬药,喂药,陪他吃饭。
至于聊天,经常被陆昭的话噎得内伤。
这日午间,沈砚书端着药碗进来时,陆昭正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眼皮轻轻抬起,脸往阴影里偏了半分。
“喝药了。”沈砚书坐在榻边,熟练地舀起一勺吹凉。
陆昭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唇抿成直线,“放着。一会喝。”
什么一会喝?
经过他几天的观察,分明是怕苦。
沈砚书把勺子递到他唇边,那人竟抬手去挡,药汁溅在沈砚书袖口。
看着陆昭紧绷的下颌线,沈砚书忽然福至心灵,“百户大人……”
他逼近,咧开嘴角笑,“莫不是……怕苦?”
陆昭猛地睁开眼,眸底仿若也染了红,“怕苦,怎么办?”
这人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
没有怼他,也没转移话题。
沈砚书笑着又舀起一勺,“明白了,名震天下的活阎罗是个喝药要人哄的。”
“乖,喝药,我准备了好吃的清口。”
沈砚书哄着陆昭一勺一勺吃完药,从袖中掏出油纸包,拣了块蜜渍杏脯递过去。
陆昭勉强含住,眉头却皱得更紧,“太甜。”
沈砚书又换了盐渍梅子,“尝尝这个。”
那人抿了半口又偏开头,“酸。”
沈砚书看着陆昭那副故意刁难人的模样,把梅子扔进自己嘴里,酸甜可口。
真挑。
他含糊道,“好好好,你等着,我再去问问后厨,多试几样清口的小食来。”
他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红衣女子命人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来到沈砚书面前。
只见那托盘里林林总总摆了十几样小食:晶莹的冰糖藕片、撒着桂花的糯米糕、裹着糖霜的山楂球、小巧的芸豆卷、咸香的肉脯、清淡的绿豆糕……
几乎把后厨能寻到的零嘴儿都搜罗来了。
沈砚书他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小丸子看了看。
红衣女子在旁立马解释,“这是糯米糕,这个清淡些。微甜不腻,陆大人可喜欢这个口味?”
沈砚书犹豫了一会,放下了。
他又拿起山楂球,自己忍不住尝了一颗。
红衣女子又解释,“这个酸甜爽口,不仅能压压苦味,还能提高食欲。”
沈砚书依旧蹙着眉。
红衣女子不死心,又挨个将藕片、芸豆卷、肉脯一一介绍了个遍,沈砚书挨个尝了个遍,都一一否定了,要么觉得陆昭嫌甜腻,要么觉得他会嫌干涩。
红衣女子不解问,“那陆大人到底喜欢什么口味的?”
这可把沈砚书问倒了。
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红衣女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腕间的银铃随着她的笑声轻轻摇曳。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戏谑看向沈砚书,
“沈捕快忙活这大半天,摆了这满汉全席似的,原来……是不知道陆大人平日里究竟爱吃什么。”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小钩子似的,“我倒是头一次见石台上映出的心爱之人,连对方的口味喜好都摸不清,这可真是……”
沈砚书双耳绯红,憋了半天,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些他都不爱吃。”
红衣女子便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厨房做不出来,只能劳烦沈捕快自己来了。”
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沈砚书端着一碟形状不甚规整的桂花糕回来,除了糕体微微发黄,跟外面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快尝尝,我亲手做的,定能解苦!”他端到陆昭面前,满眼亮晶晶的期待。
厨房里,红衣女子捏起多余的一块看看,“没想到沈捕快还有这本事,看着不错。”
刚咬一口,咸的红衣女子差点一命呜呼。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又焦苦又粘牙,还咸的要命。
厨师也拿起个尝了,“可能是把盐撒成了糖。”
“真不知道陆大人怎么吃得下。”
陆昭喝完药伸手,拿起一块从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继而第二块,第三块……直至将碟中糕点只剩下最后一块。
沈砚书紧张地望着他,小声问道,“这么好吃?我也尝尝。”
可他的指尖刚碰到糕点,就被陆昭抢先一步扔进自己嘴里。
“想吃?”陆昭挑衅问道。
沈砚书气得叉腰,“怎么,我自己做的糕点我还不能尝一个了?!”
“好,给你尝。”陆昭大掌覆上他的后颈,将人揽近,带着桂花与焦糖混杂气息的唇靠近……
良久,陆昭呼吸微促,嗓音低沉而缱绻,
“这样尝……更甜。”
沈砚书耳根通红,转身就要往外走,衣袂带起一阵凉风。
“别走。”
陆昭的手从榻边倏地抬起,精准地扣住他手腕,那只手因为失血有些冰凉,力道较之前。
沈砚书猛地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有话说。”
沈砚书咬咬后槽牙,“你最好真有什么要紧话说!”
烛火在陆昭眼中跳动,他声音低沉下去几分,
“砚书,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沈砚书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能有什么打算?如今只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京城,
“我日日想着天理昭昭,盼着以法度肃清奸邪。可现在才明白,我想走的这条路,你走过,谢大人走过,甚至阁老们……恐怕也都走过,对吗?”
“可我还觉得自己走了条你们都不敢走的路。”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床沿上划着,“曹无妄的罪证,你们早就搜集过了吧?就像这望月楼,有了这样的地方,天下还有什么秘密能藏住?”
他话音一顿,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可是,曹无妄至今仍能安然无恙,说明问题从来不在罪证本身,而在于‘上听’。”
“他的罪证,根本到不了那位面前。”沈砚书长长吐出一口气,肩膀微微塌下,“或许……或许上面那位,根本就不关心他这些罪证。”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却又很快黯淡,
“所以,要扳倒曹无妄,不光要能让消息上达天听,更重要的,是要说……那位‘想听’的话。”
陆昭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沉声开口,“那你想到办法了?”
沈砚书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有气无力靠在床尾,声音里满是疲惫,
“没有。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烛火噼啪一声,陆昭的头微微垂下,紧蹙的眉宇在药力作用下渐渐松开。
沈砚书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倒在床榻上,仔细掖好被角,指尖在他微凉的唇上停留一瞬,终是决然转身。
红衣女子候在门外,腕间银铃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你确定,三日内,他醒不了?”沈砚书冷声问。
寒风在廊下穿堂而过,瑟瑟作响。
“阎王亲至也唤不醒。”女子轻笑,“望月楼的‘庄周梦’,从无失手。”
沈砚书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窗棂上陆昭的剪影,深吸一口气,
“水潭那里应下的代价,我现在就还。”
“爽快。”女子眼波流转,“不过……你可知这代价?”
“知道。”沈砚书目如苍穹,“我已经做好准备,以我之血,送曹无妄上断头台。”
“那就这样不留半分话,趁他睡着离开?”
沈砚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也有个条件。看好他,保他后半生性命无虞。”
“望月楼从来言而有信。”红衣女子深深作揖,这刻,她不再是妖娆女引官,而像是个江湖侠客。
沈砚书头也没回,踏进漫天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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