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刚敲过第三声,陆昭在榻边静静站了许久。
借着透窗的月光,他看见沈砚书合眼躺着,呼吸平稳绵长,似是睡得沉了。
他俯身,极轻地将被角往里掖了掖,指尖在沈砚书微凉的手背上停留一瞬,终是转身,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几乎就在房门合拢的刹那,沈砚书睁开了眼睛,那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他利落地翻身下床,如同夜行的狸猫,敏捷地翻过支摘窗,落入院外的阴影里。
陈实与苏小荷已在此等候多时。
“走。”沈砚书低语一声,三人借着庭院山石与树木的掩护,避开巡逻的守卫,朝着王府深处那处被列为禁地的祭坛方向潜去。
越靠近祭坛,空气中的异样感便越发浓重。
与前次所见不同,此番祭坛周围点燃的白烛旁,还悬挂着数十盏幽蓝色的灯笼,投下冰冷诡谲的光晕。
那面铜镜依旧矗立,但镜面上用朱砂绘制的符文似乎发生了变化,扭曲的蛇纹中,隐约夹杂了更为繁复、从未见过的图案。
“不对劲……”沈砚书压低声音,眉头紧锁,“这次的布置,感觉更……更邪性了。你看那些符文,像不像……像不像活的一样在动?”
苏小荷也感到一阵寒意,抱紧了手臂,“而且,上次的铜镜没有声音,这次会发出嗡鸣。”
沈砚书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祭坛区域,最终落在地上符文,低声道,
“我曾画出之前的阵法找人看过。上次是以血为引,借的是地阴之气。这次……这些□□笼,倒像是要引动天星邪力,曹无妄好像改变了阵法。”
这个认知让三人心头都是一沉。
突然的变动让整个气氛都变得压抑。
“必须找到那个将要献祭的人,绝不能让曹无妄得逞。”沈砚书当机立断,“分头找,注意安全,有任何发现以夜枭声为号。”
三人再次散开,在祭坛周边那些黑黢黢的厢房与回廊间仔细搜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香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令人不安。
忽然,一阵极细微、断断续续的哼唱声,顺着夜风飘入了苏小荷的耳中。
那调子婉转哀怨,她凝神细听,竟是《牡丹亭·惊梦》中的【皂罗袍】一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立刻循着声音找去,在一处最为偏僻、几乎被荒草淹没的耳房外停下。
她朝赶来的沈砚书和陈实打了个手势,三人屏住呼吸,凑近那扇糊着泛黄窗纸的支摘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湿唾液,捅开一个小洞,向内窥视。
屋内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个身着素白中衣的戏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陈旧的梳妆台前。
台上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
他并未上厚重的油彩,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支细笔,蘸着桌上那盒艳红得刺目的胭脂,在自己苍白的面颊上,一下下地描绘着杜丽娘的眉眼。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口中依旧哼唱着那哀婉的曲调。
铜镜中映出他半张侧脸,那妆容已然初具雏形,柳眉杏眼,朱唇一点,本是极美的,可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配上他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和空洞的眼神,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僵硬而缺乏生气,仿佛戴着一张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
沈砚书的目光扫过屋内,注意到墙角随意丢弃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华丽戏服,正是杜丽娘的行头。
而梳妆台上,除了那盒胭脂,还摆放着几件不同寻常的物品:一小截缠绕着青丝的枯枝,一只看起来年代久远、色泽暗沉的玉镯,还有……一把寒光闪闪,显然是新磨过的匕首。
戏子画好了最后一笔唇线,放下胭脂笔,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把匕首冰冷的锋刃,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对着镜中的“杜丽娘”,也是对自己,幽幽地唱出了最后一句。
沈砚书推开那扇虚掩的陈旧木门,踏入弥漫着胭脂与陈旧气息的屋内,对着那坐在妆台前的素白身影低声道,
“跟我们走,我们是来救你的。”
那个正在描眉的戏子叫弄影,闻声转过头,手中描眉的笔顿在半空,脸上浮现出真实的茫然,
“救我?”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听不懂其含义,“为什么救我?谁让你们救我的?”
他困惑地看了看沈砚书,又望向门外影影绰绰的陈实与苏小荷,“你们要把我救去哪里?”
沈砚书上前一步,语气沉稳而急切,“我是应天府捕快沈砚书,带你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他伸手欲拉住弄影的手腕,却见对方的目光陡然变得惊恐,直直望向门外。
沈砚书顺势回头,只见陆昭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门口,玄色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陆昭,我肯定要救他,你要拦我吗?”沈砚书眼神一凛。
陆昭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向旁边让开了一步,让出了通路。
沈砚书不再犹豫,再次伸手紧紧拉住弄影的手,“走!”
“我不走!”弄影却猛甩开了他的手,力道之大,让沈砚书都有些意外。
“为什么不走?”沈砚书又急又怒,他自认为挡掉了所有阻碍,却没想到,竟是弄影自己不愿意走,
“不走你会死的!你不知道他们要对你做什么吗?”
“死有什么要紧!”弄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拗,“曹郎亲口与我说的,他会为我布下阵法,助我还魂重生!”
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说过,待我重生,便再无人能阻我们相守。”
“你醒醒吧!哪有什么重生之法,那都是曹无妄骗你送命的鬼话。”沈砚书恨不得扇他几个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你胡说。”弄影的手猛地抖动,胭脂笔在袖口划出殷红痕迹,"曹郎说过,待我重生,就能日夜伴他左右。他不过是想借用我这一世的双眼罢了。”
杂沓脚步声由远及近,数名持刀护卫已堵死廊道。
陆昭骤然将沈砚书拽到身后,玄色大氅如鹰翼展开,绣春刀铿然出鞘三寸。
“沈捕快竟在此处?”王朗提着灯笼从护卫身后踱出,视线掠过陆昭,直接落在沈砚书身上,昏黄光晕照见他唇边冷笑,
“正好,本官带你去看场好戏。”
他挥手命人将弄影押走。
弄影躲开,“我自己走。”
弄影理理衣袍,轻盈身段走过沈砚书旁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我不需要任何人救。”
苏小荷也没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过来问沈砚书,“沈大哥,这下该怎么做?”
沈砚书未语。
陈实无奈,“能怎么办?他想死,我们怎么拦?绑他?迷晕他?他想死,我们不可能一直守着他,再救他一次。”
祭坛中央的弄影跪在幽□□笼下,素白中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东南角皇宫所在的方向,启唇接着唱起了《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祭祀开始,玄通仍是绘制和发动祭坛的人。
弄影正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时,脸上带着迷离的甜笑,仿佛真见到了魂牵梦萦的曹无妄。
当爱意答到顶峰,下一个瞬间,他眼神骤然凝固,嘴角的弧度扭曲成怨毒的讥诮。
“什么姹紫嫣红,什么情不知缘起!”他猛地攥住心口早已腐烂的伤处,声音似淬毒的冰棱,“都是骗局。”
最后四个字落下的刹那,玄通喝道,“时机已到。”
王朗看向陆昭,手中捧上一把匕首,做了个请的姿势,“陆百户,您请。”
沈砚书猛地抓住陆昭持刀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为什么偏要你去?”
王朗抚掌轻笑,眼底却淬着寒冰:“自然是有交易。陆百户的前程,或者,沈捕快的性命。”
“不管是什么交易,都不值得!”沈砚书死死盯着陆昭,声音发颤。
他骤然挥袖打落王朗递来的匕首,银刃在青石地上撞出刺耳声响。
王朗不怒反笑,弯腰拾起匕首,慢条斯理地吹去灰尘,转而递向陆昭,“陆百户,你知道该怎么做。”
话音未落,陆昭已夺过匕首。
他眼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像淬火的钢,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心中自有天平。而你,”他目光凝在沈砚书脸上,“最重要。”
“别…… ”沈砚书想去夺那匕首,指尖却被他侧身避开,“不要为了我把手弄脏!”
陆昭与他擦肩而过时,玄色衣袖拂过染血的囚服,压抑的声线如蛛丝缠绕耳畔,
“那为了你的海晏河清呢?”
手起刀落,弄影的眼珠被扔在锦盒里。
“为了海晏河清,真的要牺牲这么多无辜吗?”沈砚书心口想被压了巨石。
陈实摇头,“死一个人,和死十万人,哪个更值得?沈捕快,你不是也在解这道题。”
沈砚书解了,可他解不了。
他可以允许自己是死的那个人,但就是不忍看到眼前这副场景,
“死我一个人,不就是为了这么人能活着。”
苏小荷懵懵的,“那沈大哥你怎么确定他们愿意活着呢?”
一句话把沈砚书问愣了。
此时,祭坛中央,弄影的右手二指如钩探入口中,竟生生将自己的舌头连根拔出。
鲜血如残破的红绸从他唇间垂落,将那曲未唱完的《皂罗袍》彻底染成无声的诅咒。
他染血的手指在祭坛上疯狂划动,写出的不再是戏文,而是淋漓的血字,
“曹无妄,我愿以舌为咒,引你入拔舌地狱,口不能言,永失所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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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恶诡·拔舌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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