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影像接二连三闪烁,映出他们曾经的片段。
这些都是弄影脑海中的记忆。
弄影原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但祖父获罪,被抄了家,他年幼就被送往宫里。
在送去净身前,被曹无妄救下。
弄影那双杏眼里还凝着破碎的琉璃光,是三日前看着祖父的朱红官服被剥下时冻结的惊惶,是昨夜听见净身房铜盆叮当响时骤缩的瞳孔。
此刻只映出曹无妄蟒纹曳撒的暗影。
当曹无妄用沾着沉水香的手帕拭去他颊边血渍时,孩子眼眶里晃动的不是感激,而是被骤然截断坠落轨迹的茫然。
像枚将碎未碎的玉珏,在跌落尘埃的前一刻被人捞起,裂痕里却已浸透宫墙夹道的血腥气。
弄影记得最初踏入曹府时,满庭海棠开得正艳。
曹无妄拉过他的手,“这样的手,该握笔的。”
起初几年,曹无妄把他养得很好,教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有四书五经,弄影骨子里仍是一个读书人。
他穿着月白直裰在书房临帖,曹无妄会站在他身后,带着薄茧的掌心覆住他执笔的手,一撇一捺地教他写“明德至善”。
那时他夜半惊醒,总能看见曹无妄擎着灯烛坐在榻边,替他掖紧滑落的锦被。
他以为自己还有科举致仕的机会。
转折发生在十二岁生辰那日。曹无妄突然砸了他的歙砚,将《论语》掷进火盆,
“读这些有什么用?”
次日便有教习姑姑来教他走圆场,水袖拂过他曾写策论的指尖。
可弄影还是感激曹无妄的。读懂了《牡丹亭》的感情,一股不知名的情愫也在他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他眼中,不再是礼仪教化的端方,而是曹无妄教他描眉时指尖的温热,病中喂药时轻吹的汤匙,月下同读《牡丹亭》时交叠的衣袖……
第一次登台唱《牡丹亭》时,他望着镜中浓妆的自己剧烈作呕。
曹无妄掐着他后颈按在妆台前,往他喉间灌下掺着蜜的哑药,“要么唱,要么死。”
此后十年,他每晚都在妆匣底层摩挲那半块残墨。
有时曹无妄醉酒而来,用勾脸彩笔在他脊背写淫词,用烙铁在他胸口刻上屈辱。
在他吹干墨渍血污时,弄影会突然咬住对方手腕,在血腥味里恍惚回到幼时义父替他上药时,也曾这样温柔地吹他磕破的膝盖。
最讽刺的是,当他终于能开口时,唱的第一句竟是:“不入春园,怎知春色几许。”
而此刻,所有这些温存记忆都在血色中扭曲成狰狞的鬼影。
他望着东南角那个模糊的身影,用尽最后气力扯出一个挣扎近乎扭曲的笑容。
“我叫郑兰亭。”
*
沈砚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那间陈设不算简单的屋子,他背对着门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枯败的海棠,整整一日未曾开口。
昨夜的祭祀与陆昭那些话,在他脑中反复灼烧。
入夜后,苏小荷趁着送饭的间隙,找到独自站在廊下阴影里的陆昭。
她看着陆昭紧绷的侧脸,忍不住低声劝道,“陆大哥,我们,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个祭坛,她心有余悸。
“走不了。”陆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
“为什么?”苏小荷不解。
“他就不肯走。”陆昭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上,“而且,谢大人,甚至内阁……他们都不想让他走。”
“这又是为什么?”
陆昭缓缓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夜空中散开,
“从他以身入局开始,内阁便没有顾及过他的死活。上次那场轰动朝野的献祭没能把曹无妄拉下来,对于内阁来说,沈砚书已经是一个弃子。”
苏小荷惊恐地张大嘴,“那怎么办?”
他转过身,第一次将目光完全落在苏小荷脸上,那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决绝,“所以,我想请你们帮我。”
“在祭祀那天,无论如何……救下沈砚书。”
*
子时过半,沈砚书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入玄通丹房。
老道正在擦拭桃木剑,见状立即横剑在前,浑浊的眼珠迸出精光,“你竟然敢潜到我房间来?不怕我叫人来拿你吗?”
“只是有事请教。”沈砚书反手掩上门,坐过去直接坐下,
“不会伤你性命,毕竟几日后我的祭坛,还得劳烦道长布置。”
玄通盯着他空荡荡的双手和腰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嗤笑道,“谅你也动不了贫道。”
沈砚书踱到香案前,指尖拂过新绘的阵图,“弄影的祭坛,为何与先前为我准备的截然不同?”
“告诉你也无妨。”玄通捋着山羊须,“内相此番除了要献祭阵,还要布还魂阵。可那戏子……”
他忽然压低声音,笑得更冷,“可是内相不知道,那个戏子根本不想还阳。用他全部金银积蓄请我做死咒,以舌为祭,将他一同拖入无间地狱!”
“你既知此事……”沈砚书眸光骤凛,“为何不禀报曹无妄?”
玄通轻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他承诺我祭祀炼丹后给我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也没说不能加别的阵法。”
好一个墙头草。沈砚书在心里暗骂。
窗外忽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沈砚书闪电般躲进内室,玄通立即对着窗外厉喝,“何人惊扰炼丹!”
屋门被轻轻推开,是陆昭来了。
他推门而入,玄通的丹房内烛火摇曳。
陆昭甚至没有寒暄,径直走到玄通面前,玄色官靴停在散落的符纸前,开门见山,
“在祭坛上保下沈砚书,什么条件?”
躲在衣柜里的沈砚书,透过狭小的缝隙看到这一幕,呼吸骤然一滞。
玄通显然也没料到如此直接,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没想到,堂堂陆百户,竟如此爽快!”
“和明白人做生意,”陆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不必弯弯绕绕。”
玄通止住笑,细长的眼睛眯起,带着试探,“你就不怕我转头就去向内相告密?”
“你不会。”陆昭的语气笃定,“若你没有二心,就不会在这次的祭坛布置上暗中做手脚了。”
他不等玄通回应,继续往下说,每个字都敲在关键处,
“而且,玄通道长,你如何能确定,内相就一定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你今日帮沈砚书,便是在帮内阁,亦是给你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笔交易,你觉得如何?”
玄通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拂尘的麈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精明的算计,“如果这样说来,陆百户,你觉得你此刻,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吗?”
玄通突然意识到有利可图,“我要见的,是能真正做主的人,我要见张阁老。”
陆昭沉吟,烛火在他漆黑的双眸跳动,看不出情绪。
“可以,”陆昭应得出奇地干脆,“我帮你联络。”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玄通,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压得玄通呼吸停滞,
“但我要沈砚书在祭坛之上,毫发无损。”
陆昭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在廊庑尽头,丹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砚书这才推开衣柜的门,从藏身之处缓步走出,衣袂带起些许陈木的气息。
玄通背对着他,正俯身收拾着方才被陆昭脚步扰乱的符纸,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与不耐,
“都听见了?你要说的,此刻也不必再说了。”
沈砚书站在原地,并未因对方点破而慌乱,反而平静地反问,
“道长,我尚未开口,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哦?”玄通动作微顿,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昏黄的烛光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眼中带着一丝审视的轻疑。
沈砚书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我的性命,本就无所谓。我真正要的,是借你这个祭坛,或者是道长的手,扳倒阉党。”
*
夜色如墨浸透窗纸,一道身影无声推开王朗书房沉重的木门。
王朗正将一方锦盒塞入袖中,闻声抬头,见是玄通,眉头微蹙,
“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他手下动作不停,系好披风束带,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玄通目光扫过他整理衣冠的动作,缓步上前,“王侍郎这是要出门?”
“嗯。”王朗语气敷衍,抬手示意门口,“确有要事。道长若有急事,不妨明日再议?”
逐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贫道想面见内相。”玄通直接道出来意。
王朗动作一顿,眼中瞬间布满警惕,审视着玄通,“你突然要见内相做什么?”
玄通并不直接回答,反而踱到书案旁,指尖拂过冰凉的砚台,语气平淡似在闲聊,
“钦天监监正,似乎只是五品官。而王侍郎您,已是三品大员了吧?”
他刻意提起当初曹党许诺给他的官职。
王朗心下嗤笑这道人贪得无厌,面上却不动声色,
“监正之位已是之前说好的,内相对道长已是格外看重。”
“是啊,说好了。”
玄通忽然转身,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压低了声音,“可是,内阁的张阁老今日也派人联系贫道了。”
王朗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惊愕之色难以掩饰,猛地向前一步,“你说什么?!”
“所以,王侍郎到底带不带我去见内相,你自己决定。”
王朗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来回踱步,官靴踏出沉闷的声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在墙壁上扭曲变幻。他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锦盒,良久不语。
玄通静立一旁,拂尘轻搭臂弯,浑浊的眼眸半阖,仿佛入定,唯有微微颤动的耳廓显露出他正密切关注着王朗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终于,王朗停下脚步,转向玄通,脸上已恢复镇定,但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凝重。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我带你面见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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