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转身看向自己的外公。
她看到温斯公爵倒在路德皇帝的坟丘内，封印已经全然破裂，这位曾承载着帝国往日峥嵘的圣法师即便耗干了最后一丝魔法血脉，也依旧阴差阳错地未能困住昔日的魔鬼。
伊丽莎白急忙跑过去，跪倒在外公身边，她看到外公双目紧闭，即便一息尚存，但浑身的魔法血脉因极度枯竭而在皮肤上呈现出可怕的青灰色。
她手忙脚乱施放治愈魔法，却感到外公残损地不忍细探的魔法血脉……她知道外公可能会死。
伊丽莎白再次淌下泪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怖的茫然。
以往她再怎么任性、再怎么不可控和叛逆、乃至于抛弃安路易斯家族的姓氏，外公也并未真的苛责过她……她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独特和坚强，过往的一切行径，都倚仗于温斯公爵可以帮她交付一切她不愿付出的代价。
伊丽莎白清楚的知道这些，知道外公为自己做的一切。
她恨温斯公爵，恨这个在自己面前杀了自己父亲的人，可即便心底有着无法化解的执念……她又怎么能不爱他。
这是一生中给过她最大倚仗的人。
伊丽莎白一边拼命叫着外公，一边惊恐地四处张望……温斯庄园像一座突然冷掉的巨大坟冢，没有一个她曾熟悉的人，入目所见皆是陌生的断壁残垣与无法辨识的尸体。
怎么办？伊丽莎白想，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突然察觉到自己所在的坟丘中央，似乎隐约透露出一丝微妙的、十分隐蔽的魔法气息。
先前由于封印的存在，这缕气息一直被掩盖着，此刻才终于显现出来。
伊丽莎白心惊胆战地追寻着这丝气息望过去，此刻没了外公，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对……但她忽然看到坟丘被摧毁的混乱石碓里，就在半米开外，躺着一个小小的，卷轴一样的东西。
卷轴非常小，仅有巴掌大，因为被封存多年，样子也有些陈旧，可其中的魔力并未被消损，反倒在伊丽莎白下意识触碰它的那一刻，散发出近乎绚烂的光芒。
伊丽莎白望着手中的卷轴，愣住了。
这……是她父母遗留下来的生平幻境。
她找了那么久，翻遍整座温斯庄园，也始终没从外公口中撬出一个字线索的……她父亲留下的生平幻境！
据她父亲苏克莱因·洛维所说，这个幻境中记载着他与伊丽莎白母亲相识的过往，是苏克莱因·洛维在火灾前唯一留下的东西。
居然在路德皇帝的陵墓里！
伊丽莎白先是愕然，仔细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她外公不肯把这个东西给她，必然要藏到一个她想不到、即便想到了也绝对不可能拿出来的地方。
路德皇帝陵寝是最好的选择。
外公主持缔造先皇陵寝的结界阵法，自然有能力把东西藏进来。
伊丽莎白近乎颤抖地把卷轴拿过来，想要打开……又忍不住看了眼旁边昏迷不醒的外公。
外公奄奄一息，她绝不该在这种时候去翻看这些。
何况，万一外公醒了……
这种想法在脑海中一瞬而过，伊丽莎白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在她脑中，显得十分撕裂沙哑，似乎不堪入耳，又带着某种近乎蛊惑的音调：
「你外公要是醒了，看到你拿着这个东西，他会大发雷霆，他怎么会把这东西交到你手里？」
你……你在说什么？
伊丽莎白想，她外公奄奄一息，正需要人救治，即便真的醒来，也不会对他大发雷霆……
外公这辈子对她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可那个声音又道：
「你忘了他杀死你父亲？他还没有死，现在是你为父亲报仇的时候了……」
不，不……伊丽莎白心道，我怎么可能会找我外公报仇！你是谁，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我是谁？我当然是你啊……」那个声音轻柔缓慢地，用那种沙哑蛊惑的语调道，「可是你不恨你外公吗，你不恨他杀了你父亲，还夺走你父亲最后给你的东西？」
那是以前……我……
「以前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总之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归你了，你在犹豫什么，还不赶紧杀了他？」
你疯了！我怎么可能杀我外公？
那个声音似乎静默了一会儿，又说：
「你找了一辈子父母的遗物，现在终于拿到手了，我们快跑，我们得离开这儿。」
我……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外公还没有……
「你外公不会醒了，他死定了！你刚刚探他的魔法血脉也感知到了吧……何况你一个被家族逐出的人，有什么资格拿温斯庄园里的东西？没人会原谅你！」
我外公没死！你在胡说什么！
「呵，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带着生平幻境逃走，要么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别忘了，是你把入侵者引到温斯庄园来，是你把你外公害死的！」
不是我！我外公……我外公也没死！
伊丽莎白忽然有些不确定道，不是我把那些人引来的，我只是被……
「你弟弟会成为温斯庄园新的主人，他会向你质问，你难道要告诉他是你害死了外公？还是，你要告诉他，是你们外公杀了你们父亲？」
不……不……伊丽莎白忽然恐惧道，柏不能知道这些！
她一生都无法摆脱十三岁那年的阴霾，柏不能再重复这一切！
「你是一个好姐姐，我知道……」那个声音近乎安抚道，「我知道你想替你弟弟承受痛苦，可你继续留在这儿，一切就全毁了，柏会知道是你把入侵者引了进来。」
不……不是我……
「就是你！伊丽莎白，别否认了！你就是个懦夫！是你毁了安路易斯家的一切！」
我、我没有……
「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带着你手里的生平幻境离开！」
我……
「有人来了！快走！听我的……别磨蹭了，你不能被别人发现！」
有人来了，谁？
伊丽莎白下意识向四周张望，又有些茫然地想，她为什么不能被别人发现？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并非她把敌人引到这里，她只是想帮外公，而且外公现在还需要……
「不准质疑我！你这个磨磨蹭蹭的蠢丫头！真是够了！你得快点走！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再不走会被他们发现的！」
你……你到底是谁？
伊丽莎白感到一丝头疼，分不清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又或许真是她自己的想法。
她察觉到周围的确出现了一阵鲜明的魔力波荡，由远及近，伊丽莎白寻着波荡的来源看向空中，发现是两个骑着魔法扫帚的魔法师，正往这边赶。
对方速度很快，不出几分钟就会下来。
「不要留在这儿！快走！该死！该死！你这个蠢丫头，快走！」
那个声音气急败坏，又对伊丽莎白勒令道：
「不准你忤逆我的想法！我才是这具灵魂真正的主人！你必须听我的命令！伊丽莎白！我让你快走！」
「快走！」
「……」
那个声音不停催促，伊丽莎白站起身，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又无法识别似乎是属于自己意识的想法……
她看着空中那两个骑扫把的魔法师，认出其中一个是柏。
「你不走，你不走是吧！你难道要向你弟弟解释？」
「你手里的生平幻境，你父亲的死，你外公的死，温斯庄园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伊丽莎白，看看你造的孽吧！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你想让你弟弟像你恨你外公一样恨你吗？」
不，我不想！
伊丽莎白被这个想法猛地激了一下，她心慌意乱，刹那间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在那个声音的不断蛊惑下，召唤空间转移魔法，从路德皇帝陵寝离开。
*
柏和席宸抵达陵寝坟丘。
顾不得周边令人愕然的破败景象，柏一眼看到了躺在坟丘正中央的外公，立刻冲过去。
“外公！”
他心惊胆战地将外公从地上扶起，注意到外公身上灰败的魔法血脉，哆哆嗦嗦试探外公的鼻息，片刻后又连忙召唤治愈魔法，指尖搭上外公的魔法血脉。
席宸望了四周一眼，陵寝的结界和封印都破了，惊愕之余，他无可遏制地冒出一个惶恐念头：封印在陵寝里的魔鬼残魂在哪儿？
但没来得及多想，他听到柏卡在喉咙里的哽咽声：“外公……”
席宸转头，见柏紧紧攥着温斯公爵的手腕，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绝望表情……他立刻俯身蹲下，同柏一起施放起治愈魔法。
但席宸很快皱起了眉。
温斯公爵不光是耗竭魔力，而是身体各处的魔法血脉尽数断裂了——结合周围的状况，席宸猜测温斯公爵是在跟人激烈交战后，等不及修复受损的魔法血脉，就将全身魔力投注到阵法或封印的修复中……
席宸感受过这个结界阵法的力量，知道它会如何可怕地吞噬魔法师的魔力。
此刻，即便他跟柏将自己全部的魔力都用来施放治愈魔法，也很难挽回温斯公爵的生命。
温斯公爵不过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柏清楚这些，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眼下的一切——明天是他的生日，他是来温斯庄园跟外公一起庆生的，明明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温斯公爵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叮嘱他路上照顾好自己……
怎么会这样！
柏眼眶通红，抱着外公一遍又一遍地喊：
“外公，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小柏啊！我回来了，外公……你看我一眼，求求你！外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外公！”
席宸满目心疼，极力咽下喉头的哽塞，他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柏的肩上，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斯公爵也是他的亲人，即便被对方在试炼场上一次又一次打得爬不起来……可没有这份教导，他早在南方部落的密林里死透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小柏……”
席宸绞尽脑汁想宽慰些什么……柏一路奔波，刚乘魔法扫帚到这儿来，落地就遇到这样的场景，而柏还怀着孕。
“小柏……”
这时，温斯公爵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指尖微微动了动，极力睁开眼睛，同样轻轻叫了柏一句。
“外公，外公！”
柏眼泪一下子流出，抱着外公，问他发生了什么，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末了，柏又摇摇头，让外公什么都别说，自己会想办法救他。
温斯公爵摇摇头，望向柏的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仿佛在心疼自己以后再也护不住的小外孙。
他加剧消耗着体内本就无以为继的魔法血脉，换来片刻的回光返照，伸手在柏脸庞上蹭了蹭。
柏握住外公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外公，你别走……我会救你……你别走，明天是我的生日，求求你别走！”
温斯公爵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什么。
片刻，他转头看向席宸。
“你……”
席宸连忙俯身，凑到温斯公爵唇边听对方气若游丝的话。
“你……替我……照顾好……”
温斯公爵蠕动嘴唇，指尖轻轻地指向小柏，却还没说完，抬起到一半的手就兀然垂了下去。
席宸一直施放的治愈魔法忽然失去了依附的目标，化作荧荧的魔法光晕，缓慢散溢出来。
“外公！”
“公爵！”
温斯公爵阖上眼睛没了声息。
柏难以置信，睁大眼睛望着外公似乎还带着些许担忧的面容，无论怎么呼唤，对方都再没有了回应。
“柏，小柏……”
席宸揽住柏剧烈颤抖的肩膀，却无法化解对方令人绝望的伤心，他心如刀绞地看着柏埋在温斯公爵尸体上失声痛哭，感到命运像一把无可名状的、悬于头顶的刀子，向他、向他拼命想保护的恋人，近乎戏谑地捅了过来。
帝国唯一仅存的圣法师就这样陨落在了这里。
即便再过不久就要迎来风吹草长，春天的温斯庄园本该是一片绿草如茵。
而死亡就像定格了的时间，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猝不及防将一切凝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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