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二十一年冬,京城大雪初霁,北镇抚司诏狱寒意却比深冬刺骨,尚随清刚被以谋逆重罪抓进来,她蜷在角落睡得并不安稳。
“冤啊……”
台上人陈情之言未尽,刽子手手起刀落。
尚随清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无头身躯跪立原地,脖颈处鲜血喷涌,而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口还张着,犹见那抹猩红的舌尖。
咚!
尚随清猛然从茅草堆中惊坐而起,她下意识地死死摸向自己的脖颈,定了定神,借着透进的微弱天光看清周遭,脑中已然清醒。
“皇上有请。”一位面白无须的太监站在牢门外。
她本能地想从口袋摸出点赏钱讨好一下传话的公公,也好打听风声,但摸了半天只摸出几个铜板,面上却不显出窘迫。
尚随清拱手作揖道:“有劳天使。”
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位公公原本不见表情的脸隐隐动了动,语调轻松手中拂尘扫了她肩膀,只道:“福兮祸兮。”
四个字一出,尚随清原本还有些不安的心立刻稳住,跟着公公的牵引来到奉天殿。
尚随清按着规矩行了礼,“小民见过陛下。”
她的目光掠过执子对弈的两人,恭敬低头,行事滴水不漏,让人揪不出错处。
皇帝身侧那人未着官袍,嘴唇天然勾出笑意,眼窝深邃,双眼缱绻,却因为眉眼间正气凌厉恰好中和那股魅感,天生美人相却又威严贵气,明明只是端正坐在那里,存在感却丝毫不弱于帝王。
殿内暖意浓浓。
“大逆不道之言证据确凿,你可有辩驳?”
年轻的皇帝只专注于棋局之中,他语气温和,但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你要是说不出让朕满意的话,朕就砍了你。”
“小民冤枉。”
自己的身家性命就这样被他捏在手中。
尚随清掌心中有汗渗出,但内心却异常冷静。
皇帝政务繁忙怎么会给自己辩驳的机会?
她抓住这一线生机,四平八稳道:“陛下若真想砍小民的头,何须费心?陛下留小民至此,想听的,恐怕并非辩驳之言。小民斗胆……”
皇帝听见她的话动作一滞,摩挲着指间白子,目光定在尚随清身上,游转一圈然后冷笑打断她道:“朕不爱听,拉下去砍了。”
尚随清心头一慌,只是还未等她抬头再言,一人轻笑打破殿中凝重氛围。
“呵。”
元疆饶端正坐地,他从未把目光投给尚随清,却仿佛运筹帷幄,指尖黑子“哒”一声轻响落在棋盘一角,局势瞬间扭转。
皇帝身前不得携带利器。
于是他以折扇托起茶杯,翡翠扳指衬出骨节分明的双手如同白玉,他三指捏住茶杯挡住下半张脸浅啜,抬眸看人笑意不达眼底。
尚随清立刻会意,不慌不忙地直起了身子了,脸上全无慌乱神色,不卑不亢道:“小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朕听闻你继承父亲遗志正在办学,朕要你的学堂只收寒门。”
帝王的话音和棋子同时落下,棋局颓势已经无法逆转,他宽大的衣袖立刻扫乱棋子,专心面对尚随清。
尚随清垂头眼皮轻合,下狱、面圣、问罪。
之后的一切都是个局,她都想明白了。
世家垄断科举,皇权想利用自己跟士族门阀博弈。
即使她拒绝,就是死路一条。
尚随清当机立断,利落一撩衣摆,叩拜在地:“小民领旨。”
皇帝露出一个被扫了兴的表情:“你跟你父亲一点也不像,你成事在太聪明,希望失事不要也败在这。”
“朕赐你一块金字招牌,封你为正五品,官职同文学堂祭酒。”
正五品,恰好是可以上朝的品级。
“旨拟好了吗?”秉笔太监恭敬呈上圣旨,皇帝看过便从袖中取出私印盖下,“官服牙牌今日就送到学堂,你明日就跟着上朝。”
公公将圣旨传下,尚随清恭敬接过一步步退出奉天殿。
殿外风雪已停,跟尚随清被抓进诏狱那几天的天气截然不同,出了太阳,松软的雪被踩实滑得很,她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走着。
一阵寒风吹过,尚随清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脑子里的算盘还不停地打。
学堂在自己几人经营铺子勉强支撑着运作了起来,不过还是能力有限只能招收十名学生。
距离父亲愿景中的百花齐放、有教无类,还远了很多。
处处难,一切又只刚刚起步,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殿内,皇帝屏退众人。
公公退至殿后,却与将要离开的元疆饶打了照面。
他把佩剑双手递给元疆饶,没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公子为何要提点这小子?”
“三两意趣罢了。”元疆饶将折扇挂在腰间,挂回佩剑,语气平淡举止透出一丝锋利的傲气又很快掩饰下去,他颔首客气道:“有劳公公。”
宫门口,马车内铺着柔软皮毛,角落里固定着一小盏琉璃灯,其中淡淡的熏香不似寻常那般甜腻,反而透着清新的气味和微微苦涩的草木芳香,小几上茶水还温着。
尚随清。
元疆饶摘下温润的假面,面无表情地用一方小帕擦拭着方才指间摘下的翡翠扳指,长长的睫毛低压住眼中思索。
想起那人殿上小心谨慎的神色,微微蹙眉。
他惯来不喜谨小慎微谄媚之人。
幸进之徒,可惜了清贵出身。
护卫记人自有一套方法,远远就看见了元疆饶曾经调查过的尚随清。
于是他放慢了车马行驶的速度,身体后仰对车内道:“公子,尚大人一个人走在咱们前面,无车马小厮。”
元疆饶略疲惫地揉揉眉心,又变回那副温和知礼的模样:“停。”
马车摇摇欲晃,停在尚随清身侧。
元疆饶挑开马车帘子,看见尚随清身姿英挺慢吞吞走在路上,却也心中莫名一动,随即敛眸。
尚随清这人皮相属实不错,清窄内收,平眉圆眼,但眼睛的走势从眼中开始上扬,平添三分不易察觉的风流。而行为举止的稳重和玲珑心思,让人只能想出八个字“寒门贵子、风骨犹存”。
“尚大人,不如与我同乘一辆。”元疆饶出声叫住她,眼眯起来脸上挂着笑,他客套邀请道。
尚随清听见声音脚下一停,侧首她看见款款停下的马车。
是方才在殿上提点她的那位公子,看着很年轻,尚随清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自己父亲在世时的门生,皆无一人生得如此出彩。
“恭敬不如从命。”尚随清看着这人虚假的笑,袖子里揣着圣旨,手脚轻快毫不客气上了元疆饶的马车。
“在下元疆饶。”
尚随清拱手道谢:“辛苦元公子将我送到学堂。”
惺惺作态。
尚随清毫不留情地腹诽,掀起眼皮迅速扫了眼这辆马车,心中深吸一口气然后叹出,万恶的世家。
元疆饶,关彧元家?
北方世家,皇族远系的一支。
但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任由她想破头都想不出来元家哪支有这样一位公子。
年纪不过十**岁,还颇得圣宠。
元疆饶指尖轻轻敲在小几上,小几上恰好落着一小滩茶水,指尖就一点点蹭过去。
她沉吟静思,没有注意到元疆饶的小动作。
元疆饶的指尖带着微凉地茶水,点在尚随清放在汤婆子边取暖的手背上,轻轻画出一个符号。
尚随清察觉到手背湿意。
“我早对尚大人神往已久。”元疆饶目光缱绻。
什么鬼?
她惊得抬了眼,一下撞进元疆饶眼中。
手背上的水渍留下一个小小的同心结花样。
什么路数?
断袖?
元疆饶收回手,看到他惊讶的样子,好心情地收回手,好似方才放浪形骸的动作与他无关。
他一扫尚随清眉眼中的稚气和单薄像是还没抽条的身子。
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何必故作少年老成。
元疆饶道:“不知尚大人的学堂可缺夫子?”
“在下崇敬尚老大人已久,如今尚大人办学,大义炳然,在下想为天下学子出一份力,望尚大人不要拒绝,人、钱、书都由我来提供。”
尚随清张口,被这一串利益诱惑,拒绝的话堵在口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元疆饶立刻打断她的欲言又止:“元某只是想为陛下出一份力。”
这句话一出,尚随清便默默收回手。
她弄明白了。
她有点小洁癖,刚想拿出帕子擦手,又觉得太扫人面子,于是手背不动神色地在座上软垫蹭了蹭。
元疆饶那支正好是元家最特别的,家中只有他一名男丁,其余皆是婶姨女娘之类,他为了撑起一家女眷,抛弃世家身份,去给陛下当了鹰犬。
难怪满身富贵又得以近身侍奉。
当今天子话语权极重,为君做事圣明。
尚随清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于是放任元疆饶以帝王名义加入,控制还是监视?
无所谓。
她有三分自信在身上,常言道堵不如疏,见招拆招才是她的风格。
“学堂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尚随清知道自己不用把话中深意点太清,这人也能明白其中深意,就自顾自啃着精致的糕点喝着昂贵的茶水。
好东西就是不一样。
她甚至打算下车时让元疆饶给自己装几包带走,但她到底还是有些文人病,没能开口。
元疆饶一句对下人的吩咐,立刻搔在她痒处。
“给尚大人带些茶和点心。”
东西就要到嘴边了尚随清又犹豫起来,本朝严打贪官,自己眼下也算是有个挂名的虚职,谨慎起见,她问道:“这在我朝律法上可合情理?”
“当然。”
“学堂随时欢迎元公子,只是家中有位体弱尚未定亲的妹妹养在乡下,尚某不日可能将其接回,恐怕有些不便,还请公子见谅。”
尚随清提前给自己女身编了一个身份,她拿不准以后会不会有用到的机会,但未雨绸缪,总能减少出错的概率。
马车停稳,尚随清刚欲告辞,就听见学堂门外一阵吵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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