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随清罕见的慌了神,告辞元疆饶匆匆下车,就看见学堂大门禁闭,只有管仪一人站在门口清点满地货物。
元疆饶的马车渐渐走远。
管仪好奇的目光看了一眼,她在京中做生意,自然有几分眼力,看出这马车主人身份非凡,还没发问就被尚随清摇着胳膊唤回注意力。
“怎么了?”尚随清问。
“宫中来了人,他们便都闻了味缠上来。”管仪下巴一扬,尚随清看向那被挂起的金字招牌。
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同文学堂”。
管仪三两句解释清缘由,她写好单子又安顿一定要大张旗鼓地把东西送回去。
正是尾声,她撂下手头的事愤愤不平道:“你落难时我一个个求上门,都置若罔闻,现在倒是消息灵通。”
尚随清知道管仪处理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也不在多说,只是宽慰她不必生气。
“谁送你回来的?”管仪问。
她握着尚随清的手刚想捂捂,却发现她双手出乎意料的暖。
“关彧元家的人。”
管仪露出忧色,世家子弟多骄纵。
尚随清想起更要紧的事:“阿姐,先不说这个,这个冬天我恐怕会越来越冷。”
她其实拿不准这推断的准确率有多高,但棉碳价格高居不下、况且刚刚初冬便下起了大雪,种种异象让她不得不担心。
可要如何做又是个大难题。
尚随清捂住脑壳,痛痛地拉着管仪进了学堂中。
她拿出下狱前做好的物件,几日未曾下雨落雪,黑色蜂窝状的煤炭已经干燥。
尚随清将东西放入炉中点燃,大开门窗,手上功夫不停,把积压几日的学堂事务处理起来,静静等着记录蜂窝煤的燃烧时间。
材料易得,制作简单,关键在于模具和推广,有了这件东西,这个冬天无论是学堂还是百姓,日子都不会难过。
碳火从日头正盛烧到日落西山。
当街熙攘,寒风瑟瑟,尚随清高高抬起手比划了个数字。
“两文钱的碳,便可持续燃烧近三个时辰。”
不过这句话刚一出,人群中便立刻发出声声哄笑。
尚随清还是那副笑模样,只不过从包袱中拿出一枚蜂窝煤,放在装满水的铜锅下点燃,朗声道:“诸位请看,小子可以保证讲完如何做出取暖之物,此水仍沸。”
众人看他自信的样子,心中也忍不住生疑。
看看吧,看看又不要钱。
况且,如果是真的呢?眼看着天越来越冷,要是家中日日有碳烧,想想都是件眼热的事。
存着这样的心思,尚随清身侧围了不少人。
她心里也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压在心里的石头,她不怕留不下人,就怕没人来看。
“七成煤与三成黄泥,用特定器具塑成形,太阳下晒干即可。”尚随清东西准备的齐全,话音刚落又拿出模具细细给大家讲解。
那模具造型简单,原理也不算太难,不少有点手艺的人潦潦听几耳朵便明白了其中奥义。
那蜂窝煤在特制的小炉里烧得通红,热量稳定而持久,远比寻常柴薪耐烧,成本却低得令人咋舌。
围观的人群从好奇到震惊。
她站在融融热源旁,沸腾的水汽往上冒,又吸引了更多人驻足。
尚随清清朗的声音传遍小巷:“此物制法简单,不为牟利,只为让更多人能熬过这寒冬。有愿学者,皆可来此,分文不取。”
“好!”
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尚随清回头,只见元疆饶不知何时来了,依旧是一身常服,立在人群外围,含笑看着她。
即使气质温润如玉,但因为通体富贵,一看就身份不凡,无人近身。
“元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尚随清拱手,心思电转。
元疆饶来得未免太快,这是不是证明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元疆饶缓步上前,无视周围百姓敬畏的目光,径直走到那蜂窝煤炉旁,看着水蒸气腾腾上浮。
“尚大人,解了陛下心头一患,此举功德无量。”
“陛下圣明,在下不敢居功。”她道。
元疆饶轻笑一声,目光扫过那些略显激动的百姓,最终落回尚随清脸上,他双手攀着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侧,声音压低到仅她可闻:“名声鹊起是好事。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尚大人,明日才是战场。”
尚随清抬眼,对上他那双缱绻多情却暗藏锋芒的眼睛,抿唇道:“多谢元公子提醒。”
元疆饶不置可否,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
“知道便好。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明晚陛下于西苑赐宴,可莫要缺席。”
话毕他就转身离去。
尚随清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眉头微蹙。
西苑赐宴?
元疆饶亲自来通知,想必是为了确保自己到场。
尚随清低头看着自己这双还沾着些许煤灰的手。
究竟是什么让这些达官显贵乃至天子都把目光放在这一方小小学堂上。
尚随清只能闭上疲倦双眼,任由冷风抚面。
第二日。
此刻已是寅时,窗外残雪压枝。
尚随清长身玉立自己一件件把官服穿好,待衣冠整肃,她玉白的指尖抚过深红长穗,轻轻碰过牙牌发出微不可闻的几声细响。
眼前烛火随女子动作一晃,她睁开倦怠双眼,低声劝道:“有劳姐姐,快回去休息吧。”
尚随清轻而易举把嗓音压低几分,已然是个嗓音如同雪山化水般冷而清透的青年,女扮男装十余年,她早就把这个习惯刻进骨子里。
“饿着肚子怎么行?”管仪匆匆从厨房出来,一个油纸包塞到尚随清手中。
“昨夜铺子那边也辛苦,我明日休沐,姐姐好好休息一日。”
尚随清看着她的五官在昏黄烛光下的柔和面庞。
“可怜姐姐一辈子只能与我这无用人相伴。”
尚随清眼眶浅,蓄满泪水的速度很快。
管仪是她游历时救下的苦命女子,对婚嫁无意,所以一直对外声称是她的通房。
“你总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管仪用柔软的指腹替她抹去眼泪,“我本就无意儿女情长,若不是你当初救下我,如今还不知在哪家为奴为婢。”
“我甘愿,心甘情愿。”
尚随清额头轻轻抵在管仪肩上碰了碰,手里拢着汤婆子和油纸包,身着五品官员的青色官袍,如一缕烟手脚利落钻进马车,指腹无意识摩挲腕间。
卯时钟响,宫门次第而开,百官按品阶,文武两侧各鱼贯而入。
尚随清容貌清俊在众位老臣之中尤为突出,她立在五品官员的队列中,青色官袍在凛冽空气中显得格外单薄,分明是一张新面孔却无人好奇。
“陛下驾到——”
尚随清随着众人齐呼行礼,余光却瞥见前列那个熟悉的身影。
元疆饶身着正三品孔雀刺绣繁华的绯色官服,玉带束腰,正垂首肃立。
朝议多为要事,逐部上奏,怎么也轮不上也都与垂首站在文官队尾、区区五品的尚随清无关。
但她记得昨日元疆饶的那句提点。
“臣启陛下,尚随清身为陛下亲封学官,其家眷却私下经营铺面,日进斗金,与民争利,恳请陛下明察。”
来了。
尚随清听见“日进斗金”四个字眼皮一跳,心头一紧,却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稳步出列。
铺子的收入她并非一无所知,万不可能到日进斗金的地步。
但有时候,言出法随。
话出口,证据可能随后才到。
她道:“臣妻确有经营铺面,然所有收支明细皆充作资助学子,支持学堂运作,臣私以为教书育人不分贵贱。”
御史气得胡须发抖,“学官经商,不成体统,你这是与民争利。”
尚随清紧了紧手中笏板,本朝民风彪悍,但她是个文化人,最终还是没能把笏板砸过去。
“臣才疏学浅,幸得圣眷,深感惭愧,只愿忧陛下之忧而忧,办学以广开民智,故臣之言万万不敢有虚。”尚随清跪伏在地,情真意切,字字含泪。
龙椅上的天子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有人瞟向皇帝脸色试图揣摩,却看不出其喜怒,又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向元疆饶。
“臣以为,尚大人此举虽不合常例,但忠君爱民、其心可嘉。”
一群蠢货。
元疆饶眼皮一敛挡住嘲讽之色,他稳步出列,再抬眼时全然只余感动,声音清朗从容:“臣以为,尚大人此举虽不合常例,但其心可嘉……”
“尚大人自筹银两办学,实为朝廷分忧。若账目清晰,用途正当,臣以为不应寒了尚大人一片赤诚之心。”
他这番话等于亮明了自己的态度,立刻引来部分官员附议。
元疆饶身为皇帝近臣,他的态度几乎已经明示了皇帝的态度。
却还有人置若罔闻,试图就此扯下尚随清还没带热乎的乌纱帽。
她依旧跪在那里,不偏不倚,背脊挺得笔直,宛如青松。
尚随清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注视,她目光却始终落在那高座上的明黄衣角。
这朝堂之上只有一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而自己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皇帝终于开口:“尚随清,你可知罪?”
尚随清叩首:“臣不知不悔。”
“好,朕给你一月时间,朕和诸位大臣倒要看看你如何广开民智。”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他日另议,退朝。”
从殿中出来时,寒风扑面。
尚随清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微微发了汗,她深吸一口气,刚要举步跨出,却见元疆饶正候在殿门外。
“方才多谢元大人解围。”尚随清客气道。
“你我都是学堂同僚何必言谢?”
那双浅色眼眸毫不避讳地转过来盯着她,其中盛满笑意,只听见这人道:“只是不知尚大人要如何谢我?”
如何谢?
这不只是一句客套吗?
尚随清神色一僵,打哈哈道:“他日,他日必报。”
“那我便等着大人他日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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